> 完整專訪 | 科學家張明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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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為採訪摘要
張明傑,神經生物學家,中國科學院院士,香港科學院創院院士。今年是他在港科大工作的第二十五年,也是最後一年,明年他將前往南方科技大學任教。二十五年來,他除了是科學家外,還有一個重要角色,便是老師。
田川:您說我們的國力變強了,但教育的目的沒有變得更好,那個目的您指的是什麼?
張明傑:我覺得這個世界因為有各種各樣的人,才變得美麗。如果我們只有一種教育模式,培養出來的都像一個人,對每個人不利,對社會發展也不利。
教育最重要的目的是培養每一個人的人格,培養有獨立思考、分析問題、解決問題能力的人。
張明傑是資深的教育工作者。讀書時多年的留學經驗,以及工作後長達二十五年的教育經驗,讓他對中西方教育的差別深有體會。
田川:在您的認知中,東西方教育最大的不一樣是什麼?
張明傑:東方人相對來說比較注重傳授知識跟技能,反映在教育裡,就是以考試來衡量一個學生好與不好。考試往往是有標準答案的,一旦有了標準答案,那各種各樣的教育方法,都是在為了這個標準答案跟分數去努力,培養學生的方法也都是怎麼把考試考得更好。西方教育注重的,首先是培養一個學生喜歡上學習,第二是培養他們對知識獲得的能力,跟運用知識的能力。
△張明傑指導學生工作(右二為張明傑)
1984年張明傑從農村考到上海,進入上海復旦大學化學系。本科畢業後他被保送到大名鼎鼎的,中科院上海生物化學研究所讀研究生。在六十年代,上海生化所因為參與合成人工牛胰島素而世界聞名。但即便進入了中國最頂尖的研究所,張明傑卻並不滿足於此。僅讀了三個月,他就出人意料的選擇了退學,嘗試出國。
張明傑:我是滿懷希望進到上海生化所的,但做生命科學是很花錢的,當時中國的科研力量跟世界比還是蠻落後的。我覺得如果繼續讀下去,會和自己當初期望的結果有蠻大差別。所以我覺得不能這樣下去,必須得給自己一個機會。
田川:您從何判斷自己看到的東西,和期望的東西會有很大落差呢?
張明傑:上海生化所是一個非常好的研究所,它訂閱了很多國際上最新的雜誌。我們可以在圖書館讀到最新發表的論文,然後就會知道別人在做什麼研究、是怎麼做的,看完後覺得當時中國和世界還是有蠻大差距的。
從中國最好的研究所退學,對於一個農村家庭出身的孩子來說,並不容易。那個年代讀研中途退學需要賠付國家培養費。張明傑從農村老家東拼西湊了900元,才得以退學成功。
田川:900塊錢,在那個年代應該是很大的一筆錢。
張明傑:對,現在回想起來,無可否認退學是一個很魯莽的決定。
田川:您在做退學決定時,有去徵求誰的意見嗎?
張明傑:唯一問的一個人是我當時的女朋友,也就是我現在的太太。我對她說我要退學,原因除了當時國外科研力量比較好外,另一個非常現實的原因就是,如果讀得再久一點,我就更賠不起國家培養費了,那就完全不可能退學了。
田川:當時您夫人的態度是什麼?
張明傑:也許她那時對我有一點信心吧,覺得我去留學應該能做成。所以我就退學了,然後就開始申請學校,參加考試。做一件事,把自己放到絕路上,沒有退路你也就幹了。回想當時,如果沒收到錄取通知書,我就完蛋了。因為我家的經濟條件不可能允許我再等一年,所以申請學校的同時,我也在農村的鄉鎮企業找好了一份工作。因為總歸得生活下去,如果5月份還沒收到通知,我就去上班了。
田川:父親反對過您退學的決定嗎?
張明傑:我父親從沒為此勸過我或反對我,自從我考上大學後,我父親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你們已經出去看了天下,知道的比我多,所以你們做的決定一定是對的。」我真的覺得他能這樣想實在太不容易了。
△張明傑八兄弟與父親合影(右四張明傑父親、右一張明傑)
張明傑1966年出生,是在「文革」中成長的一代,除了父親的言傳身教,從小他體驗過的教育更多的是漫無目的的玩耍。
田川:您在農村的學習環境是怎樣的?
張明傑:我一直開玩笑說我沒讀過小學。那時我覺得去學校就是好玩,拿個鐵圈、做個泥巴車就可以玩了。但在農村,小孩子還需要幹活,都蠻辛苦的。但這個經歷教會我一個很重要的道理,如果你真正吃過苦,那在以後的工作中,無論碰到何種艱難情況,你都能扛過來。
田川:您小時幹農活苦到什麼程度?
張明傑:10歲去收割水稻,一整天都彎著腰,等站起來,腰根本直不起來,而且滿腿都是螞蝗。還是不回憶好一點。
田川:但想要非常用功讀書的意識來自於哪兒呢?
張明傑:來自於我的父親,他是我心目中最偉大的人。我爸讀過一年私塾,後來因為家裡條件不好,就沒再繼續了。所以在我們小的時候,他經常跟我們講,要是他能多識點字就好了,這樣就可以看更多的東西。如果他的兒子能讀書,再辛苦他都要想辦法支持下去。讀書是我們最大的動力,如果我能讀書,能考上大學,我就不再是農民了。
△張明傑在農村放牛
退學半年後,1989年5月,張明傑收到了國外學校的錄取通知,在申請到獎學金後,他帶著30美元,踏上了異國求學之路。
到了加拿大,他選擇了生物化學專業。在那裡六年時間,他從研究生念到博士後,這也讓他見識到了國外和中國截然不同的教育方式,以及專業領域最先進的科研思維。
張明傑:我讀博士生的時候,有一個叫Jerry的老師。他從不會像教小學生一樣告訴你做這個或那個,他會給你一些建議和一些分析。他經常鼓勵我去問很重要的問題。
田川:比如他會跟你說什麼?
張明傑:他幫助我如何在自己的研究生涯上去尋找問題。他說你以前訓練的是生物化學,你現在想做神經科學的問題,那你就得想想,怎麼把這兩個方向的強處給結合起來。另一方面我從他身上學到的是,我該怎麼對待年輕的科學家,包括我的學生、我的年輕的同事等等。
田川:應該怎麼面對他們呢?
張明傑:毫無保留的去跟他們分享。但分享的時候,不可以讓別人覺得你是在把你的想法強加給他們。要跟學生進行交流、分享、探討,最後一起得出來一個很好的想法。最重要的是讓學生體驗到,這不是老師給他們的想法,而是他們自己想出來的想法。所以我覺得做老師非常重要的一點,就是怎麼把學生、年輕人的能力發揮出來。
△張明傑與恩師Jerry及其夫人合影(右一張明傑、左二恩師Jerry、左三恩師Jerry的夫人)
1995年,因為出色的科研能力,張明傑受邀來到香港科技大學任教。讀書時多年的留學經驗,以及工作後長達二十五年的教育經驗,讓他對中西方教育的差別深有體會。
田川:來港科大後,在課堂上有沒有發生過讓你記憶猶新的事情?
張明傑:有。剛來香港科技大學的時候,我被要求教我們一年級最核心的一個課程。我很緊張,認真準備了很多內容。上課時,眉飛色舞的講了很多。講完後,學生過來跟我說:「張教授,我們聽不明白。」我一個同事也告訴我,學生抱怨我教的東西太多、太快、太難了。聽完後我突然發現,我只為我自己的課在考慮,沒有為學生考慮。這也是我作為老師被上的第一堂課,它提醒我要記得,我上課的目的是希望坐在下面的學生,能明白我想要他們學什麼、怎麼學。
△張明傑博士畢業時與導師Vogel教授合影
因為自己的教育經歷,張明傑深知老師和教育環境對一個人好奇心和創造力的培養,是多麼重要。除了上課,更多時間他要帶著學生在課堂之外做科研。不管在哪裡,他都儘可能讓學生們找到自己的興趣所在。
張明傑:做研究的時候我們必須遵循一個原則
——研究面前,人人平等。這很重要。有時我有個想法,他們也有個想法,結果他們對了我錯了,這是經常發生的事情。你必須得尊重什麼是對的,什麼錯的。如果你對研究團隊裡的人很兇,學生怕老師,那麻煩就出來了,因為這會壓抑他們的創造性。
田川:作為一個老師,要用什麼樣的方式去開啟每一個人的可能性呢?
張明傑:知識只是教育很小的一部分。清楚知識的來源,以及你為什麼要學知識非常重要。學了知識以後,你對它有了更深的認識,發現裡面原來這麼好玩。如果有機會再往下問它的起源、根源、原因,發現原來我們還都不知道。那也許就會有人說,我可以想想看怎麼把這些原因給找出來,這樣就會讓人覺得學習是一間很好玩的事情。很多時候你需要給學生打開一道縫,之後開放的天地可以是非常廣闊的。但如果你永遠都不把他們引過去,那就沒機會了,因為他們根本不知道那邊還有一片未知的天地。
張明傑有兩個兒子,都已經長大成人。大兒子在芝加哥大學商學院任經濟學教授,小兒子在Facebook當大數據工程師。對於教育目的的思考,在陪伴兒子成長的過程中,張明傑也偶爾會得到啟發。
張明傑:有一件讓我印象深刻的事。有一次,我小兒子做一道有蠻長演算的數學題。中間有個數應該是6,他自己也知道是6,但因為他寫字比較潦草一點,很容易寫錯6和0,所以做到後面他就把6看成0了。他很沮喪的跟我說都搞混了。幾天後他很開心的告訴我「爸爸,我幾乎沒有丟分。」我問為什麼,他說老師對他說「整個過程看下來,我知道你是對的,你的思維方式是對的。」這個事讓我感觸很大,按咱們傳統的教育方法,因為結果不對,這道題肯定大部分分就丟了。但你其實明顯知道,這個學生他對知識是懂的。其實分數只是一部分,但事情對小孩子的影響可能是很深遠的。
田川:還有類似讓您有感觸的事情嗎?
張明傑:比如我高中考試時,需要把公式記得滾瓜爛熟,否則就很難考試。但我兒子考試時,老師會把今天考試可能會用到的公式,全打在試卷的第一張紙上,他全部給你了。
田川:所以就不需要去背那些已經成型的硬性的東西,而是看你要怎樣靈活的運用它。
張明傑:對,學習知識最重要的是學完後會用。沒有一個教育體系是完善的,重要的是,我們能不能把東西方教育方法的好處儘量揉起來。東方教育在打基礎這面我覺得很好,但反來就希望少為了從95分到98分,在小孩子身上花力氣。如果把這些時間、精力拿出來,讓他們去尋求知識的來源、知識的應用,對他們成長的價值要大很多。
△張明傑與家人合影(右一長子、右三張明傑夫人、右四次子)
田川:現在全球疫情,對海外留學是一個很大的衝擊。想請教您的意見,現在還有沒有必要出國留學?
張明傑:我覺得留學是必須的。教育不只是學多少知識的問題,你只有到別人的社會文化裡,才能真正了解人家的文化。第二,年輕人也是我們自己文化的使者,去留學可以讓別人了解我們的文化。疫情也好,政治氣候也好,我現在其實非常擔憂世界的走向,交流可能是緩和一下當下境況最重要的方式,所以我覺得一定要出去交流。從研究角度來說,留學也是必須的。我們現在的硬體是好了,錢也變多了,但我們的研究歷史太短了。牛津的研究歷史將近1000年,哈佛有300多年,它們所積累、沉澱的東西,不是我們在網上上一下課就能學到的。我們還有很多東西可以跟別人學,其中留學是非常有用的一個途徑。是會遇到困難,但困難總歸是可以克服的。絕對不能關門,對咱們國家不好,對世界不好。
田川:所有的衝突都是在不了解的基礎上產生的。
張明傑:對。
張明傑從事神經生物學研究。簡單點兒說,他在研究大腦如何工作。他的科研成果,為理解及治療抑鬱症、自閉症等疾病提供了極為重要的進展。今年是張明傑在香港科技大學工作的第25年,也是最後一年。明年他將前往南方科技大學任教,將自己多年的科研和教育經驗帶回內地。
張明傑:我希望每個做教育行業的人都思考一下,教育者對年輕人的影響可能是一生的。每個家庭的小孩都非常寶貴,如果在座的是自己的兒子、女兒,我們會怎麼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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