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的韓國電影佳作不少,但凡涉及歷史題材,總是格外搖曳多姿,從《大極旗飄揚》、《高地戰》到《向著炮火前進》,再從《最終兵器弓》、《海盜》到《鳴梁海戰》,透射出的是歷史、思想、文化背後自我認知的不斷升級。
李石勳的《海盜》被認為是韓國首部海洋冒險電影,走的是《加勒比海盜》的輕喜劇路線,卻非要在虛構故事中塞入宏大的歷史背景,導致全片的節奏紊亂,人物性格跳躍太大,如金南佶飾演的男主角張思正在威化島李成桂帳下效力時,是一個正直的武夫形象,敢於面斥主帥是「亂臣賊子」,反出大營落草為寇後,卻變成了一個不修邊幅的混世蟊賊,孫藝珍的如月則是一個有正義感的海盜,火併了喜歡濫殺的首領,與張思正一道擔負起尋找明朝所賜玉璽、維護國家尊嚴的使命。
大歷史格局中的高麗困境
在表面煽情的冒險故事背後,貫穿全片的是高麗與朝鮮更替時期,與老宗主元朝和新興的明朝間剪不斷、理還亂的關係。高麗受宋朝文化影響很深,最初與蒙古乃至元朝的關係並不和睦,蒙古軍曾經七次進攻高麗,所到之處,多所殘滅,直到元世祖忽必烈時,高麗才終於臣服,此後高麗軍隊還參加過元軍對日本的徵伐。高麗與元朝關係的惡化是在元末大起義爆發之後,公元1356年,隨著元朝力量的衰微,高麗恭愍王逐步採取去元化措施,廢止了元朝藉以幹預高麗行政的「徵東等處行中書省理問所」,6月中止使用元朝的年號,7月恢復高麗傳統官制,同時派軍北進,準備乘元末喪亂之機掠地。
這一年,高麗的樞密副使柳仁雨率軍渡過鴨綠江攻擊了公元1258年蒙哥汗南侵時所設置的元朝雙城總管府,千戶吾魯思不花(原名李小春)開門迎降,守城的世襲總管趙小生逃走,吾魯思不花隨即恢復原名效忠高麗,其子李成桂就是電影《海盜》中威化島回軍事件的主角。此後,高麗軍隊陸續攻佔「和、登、定、長、預、高、文、宜及宣德、寧仁、輝德、靜邊等鎮,」 並佔領合蘭府,改置鹹州。
公元1368年,明軍北上攻克大都,傳統意義上的元朝宣告滅亡,殘餘部分稱為北元。這段時期,高麗恭愍王的外交政策逐漸轉為親明,公元1368年11月曾派趙子溫出使明朝,受到明太祖朱元璋的禮遇,此後雙方使節往來不斷,恭愍王的奏章中並有「乘篆膺圖,復中國皇王之統,體元居正,同萬邦臣妾之心」等推崇明朝之語,並自稱「臣邈處東表,順望北辰,雖未參稱賀之班,願恆貢蘄傾之懇」,朱元璋則頒下詔書冊封恭愍王為「高麗國王,儀制服用許從本俗」,甚至允許高麗文人參加明朝的科舉考試。公元1370年6月的詔書就有「高麗、安南、佔城等國如有經明行修之士,各就本國鄉試,貢赴京師會試,不拘額數選取」的規定,高麗人金濤甚至進士及第,被授為東昌府安丘縣丞,這些都說明恭愍王時代的高麗已經歸命於明朝,最顯著的標誌就是從公元1370年開始,高麗正式使用洪武年號。
然而由於親元勢力的存在,高麗內部的矛盾並未因附明而緩解,朱元璋曾派使者林密、蔡斌前來高麗索馬二千匹,恭愍王要求仍據守濟州島的蒙古人提供,後者只願出三百匹,恭愍王遂派心腹大臣崔瑩為楊廣、全羅、慶尚道都統使,率軍2萬餘人分乘350艘船隻攻取濟州島,這一行動因被視為對明朝的過度妥協,引發部分朝臣不滿而形成叛亂的導火索,公元1374年恭愍王被宦官崔萬生等人殺害,守門下侍中李仁任另立年幼的辛禑為王,高麗從親明一變而為附元。公元1377年北元冊封辛禑為高麗國王,辛禑隨即下令停用明朝洪武年號,改用北元宣光年號,同時下令「中外決獄,一遵至正條格」。
高麗與明朝關係很快從破裂走向戰爭,當時的北元丞相、太尉納哈出聚眾20萬於金山(勃勃圖山,在今吉林雙遼東北)屢為邊患,且欲聯合高麗攻明之定遼衛,公元1387年,明太祖朱元璋以馮勝為大將軍,傅友德和藍玉為左右副將軍發兵圍剿,2月,藍玉輕騎奔襲慶州,取得大勝,3月,馮勝留5萬人守大寧,自率主力前出遼河東,納哈出自知不敵,以殘部歸降。北元勢力掃除後,明朝的戶部向高麗發出諮文:「以鐵嶺北、東、西之地,舊屬開元,其土著軍民女真、靼韃、高麗人等,遼東統之,鐵嶺以南舊屬高麗,人民悉聽本國管屬,疆界既正,各安其守,不得復有所侵越」。
公元1388年2月,明朝的戶部侍郎楊靖將這份諮文帶到了高麗,明確表示要接管鐵嶺以北地區,禑王對此極為不滿,派密直提學樸宜中到明朝闡述高麗的觀點:
「鐵嶺迤北,歷文、高、和、定、鹹等諸州以至公山僉鎮,自來系是本國之地。┅┅鐵嶺之山,距王京僅三百裡,公山僉之鎮,即邊界非一、二年,其在先臣,幸逢昭代,職罔愆於侯度,地既入於版圖,┅┅遂使數州之地,仍為下國之疆」。
對這份表面謙恭實則充滿謊言的所謂奏章,明太祖朱元璋做了義正辭嚴的駁斥:
(鐵嶺)舊既為元所統,今當屬於遼。況今鐵嶺已置衛,自屯兵馬,守其民,各有統屬,高麗之言,未足為信,且高麗地壤,舊以鴨綠江為界,從古自為聲教,然數被中國累朝徵伐者,為其自生釁端也,今復以鐵嶺為辭,是欲生釁也,遠夷小邦,因宜不與之較,但其詐偽之情,不可不察,禮部宜以朕所言,諮其國王,俾各安分,勿生釁端也。
明朝的絕決態度令禑王惱羞成怒,他與大臣崔瑩密議武力攻遼,高麗間諜也有報告說「遼東兵悉赴徵胡,城中但有一指揮耳,若大軍至,不戰而下「。於是,1388年4月任命崔瑩為八道都統使,曹敏修和李成桂分為左右統軍使,集眾10萬侵犯明之遼東,當年5月7日,高麗軍渡過鴨綠江,以威化島為基地發動進攻,這就引出了電影《海盜》開頭的一幕。這段歷史由於頗多曲折,又攙雜多方利益糾葛,恩怨難明,但高麗在明朝和北元之間叛服無常,無論在國家形象還是外交策略上都不成功,武力攻遼更是明目張胆的侵略,又無戰勝之望,因而軍心怠惰,懼戰思歸是人之常情。
崔瑩,高麗名臣,由於2012年李敏鎬的那部《信義》而為部分中國人熟知,他在恭愍王時期已經手握兵權,外抗倭寇,內平叛亂,都有戰功,為人精明且有軍事才能,何以在遼東之戰中變成一個剛愎的妄人令人費解。
曾被納哈出稱為「年少而用兵如神,真天才也」的李成桂出徵之前就有諫阻,極言攻遼有四不可:
一、以小逆大一不可;
二、夏月發兵二不可;
三、舉國遠徵,倭乘其虛,三不可;
四、時方暑雨,弓弩膠解,大軍疾疫,四不可。
這個正確意見得到左統軍使曹敏修的支持,但禑王一意孤行,堅持攻遼,崔瑩則耍兩面派,表面傾向李成桂,暗中卻慫恿禑王發兵,戰爭遂不可避免。禑王親至平壤,督促大護軍裴矩在鴨綠江上建造浮橋,擔任先鋒的泥城元帥洪仁桂、江界元帥李蕤深入遼東,殺掠而還,得到禑王的賞賜,但高麗軍隊整體士氣低落,李成桂也說「由此至遼東,其間多有巨川,似難利涉」,又遇漲水,「漂溺者數百」,在給崔瑩的報告中,李成桂強調「軍多餓死,水深難以行軍,請速許班師」,但禑王和崔瑩置之不理。
在進退無據的情況下,李成桂與曹敏修召集諸將,決意另尋出路,「若犯上國之境,獲罪天子,宗社生民之禍立至矣,予以逆順上書,請還師,王不省,瑩又老耄不聽,篕與卿等見王,親陳禍福,除君側之惡,以安生靈乎?」諸將皆曰「吾東方社稷安危,在公一身,敢不惟命!」
以當時情勢來說,李成桂舉兵回師是自救救國的無奈之舉,高麗軍號稱10萬,實有兵力不過38830人,另有隨軍雜役11634人,合計不過5萬之眾,當時明朝國勢正盛,北元的納哈出聚眾20萬尚且被擊滅,禑王想以5萬飢疲之眾奪取遼東豈非天方夜譚?
《海盜》借張思正這個角色力挺主戰派,對李成桂多有譴責,這是一種過於情緒化的表達,李成桂回軍當然有個人野心因素,但他對形勢的分析是客觀的,退軍的理由是充分的,李成桂認為爭取鐵嶺之地,應是「奉表啟稟,策甚善也」,策略上也比禑王和崔瑩的強攻硬取要高明得多,真正違背軍心的其實是張思正,難道非要打一場兵連禍結的不義之戰才算盡忠王事?
李氏朝鮮與明朝的恩怨糾葛
李成桂威化島回軍時,禑王正在成州溫泉行樂,得到曹轉使崔有慶的密報之後才狼狽奔還,隨從沿路逃散,僅餘50餘騎,李成桂回國奪權之後,廢禑王另立其子昌為君,後又再立高麗王族原府院君王鈞之子王瑤為恭讓王,當然這只是個傀儡,三年後,李成桂終於建立李朝,高麗就此滅亡。
《海盜》通篇基調是反李朝的,似乎認為高麗才是正統,不但諷李成桂「得國不正」,有「賣主求榮」之嫌,更由於李成桂由來已久的親明態度,極盡醜化之能事,但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所謂正統的高麗其實也只是北元的忠實奴僕而已,禑王曾經對北元的使臣說:「丞相(納哈出)與吾先君稱兄弟,吾以父事之」,這算不算認賊作父?更可笑的是,高麗禑王用武力無法奪回的鐵嶺之地,由於李成桂的親明政策,明朝反而默許李朝暫時控制,這就是李成桂所謂的「以小事大,保國之道」。
從法理上說,公元1371年,元朝遼陽行省平章政事劉益以遼東州郡地圖及錢糧兵馬奉表於明太祖之後,明朝就已經正式接管了元朝遼陽行省的全部領土。同年7月,明朝設立遼東衛指揮使司,調指揮僉事馬雲和葉旺由登州渡海,在旅順口登陸,全面接管遼東,並用三年時間重建了一座雄偉的遼陽城。公元1375年又將定遼衛改設為遼東都指揮使司,以遼陽為治所,轄有25衛2州,管理東至鴨綠江530裡,西至山海關1050裡,南至旅順口730裡,北至開原340裡的廣袤地區,《遼東志》對其戰略地位則有這樣的形容「東逾鴨綠而控朝鮮,西接山海而拱京畿,南跨漠渤而連青冀,北越遼河而亙沙漠」。高麗在恭愍王時期曾經試圖從元朝手中奪取這片地區,公元1369年,高麗東北面元帥李成桂、西北面元帥池龍泰領兵圍攻遼陽,糧盡而退,李成桂大約就是在那時形成了遼東不可擅攻的認識。
公元1387年3月,明朝在遼東都指揮使司之下設置鐵嶺衛指揮使司,先由指揮僉事劉顯「招撫鴨綠江以東夷民」,接著又派遣指揮僉事侯史家奴領步騎二千至斡朵裡(在今圖們江畔)設立三萬衛,後因當地人煙稀少,糧餉不繼,又改置鐵嶺衛於鐵嶺城(即今瀋陽市東南奉集堡),公元1393年,又將鐵嶺衛遷至銀州附近,並將銀州改稱鐵嶺,這些其實都有利於後來李朝在這一地區的滲透。
不過,李成桂的曲意事明在如今的韓國社會氛圍中並不討喜,《海盜》借張思正之口對他的指責有兩點:一是不該接受朝鮮的國名,二是不要以明朝所賜的玉璽來證明政權的合法性,這純粹是一種民間史觀。
首先,李成桂以權臣而奪高麗江山,為堵悠悠眾口亟盼明朝的一紙藩封,實是情理之中,從1392年7月起,李成桂多次以軍民擁戴的名義上表明廷,要求冊封,並有「竊念軍國之務不可一日無統,擇於宗親,無有可當輿望者,惟門下侍中李成桂澤被生靈,功在社稷,中外之心夙皆歸附。於是一國大小臣僚、閒良、耆老、軍民臣等鹹願推戴,令知密直司事趙胖,前赴朝廷奏達,伏啟照驗,煩為聞奏,俯從輿意,以安一國之民」等語,明朝允許李成桂「權知軍國事」,並要求「國更何號,星馳來報」,李成桂這才提出「臣竊思惟,有國立號誠非小臣所敢擅便,謹將「朝鮮」、「和寧」等號聞達天聰,伏望取自聖裁」,明朝認為「東夷之號,惟朝鮮之稱美,且其來遠,可以本其名而祖之。體天牧民,永昌後嗣」。
可見朝鮮國號是李成桂自己提出,而非明朝強行授予,《海盜》之所以對此飽含敵意,是因為這個國號源於中國商末的賢臣箕子,後者有「殷末三仁」之稱,與比幹齊名,商亡之後,他率殷商遺民東遷,「違衰殷之運,走之朝鮮」,被認為是朝鮮最早的開發者,他所建立的國度曾被日本江戶時代的史學家林鵞峰稱為「東方君子國」,但當今韓國的不少學者否認這段歷史,更不承認箕子的存在,因此借張思正之口說出那番似是而非的道理就毫不奇怪了。
李成桂得明朝允許「權知軍國事」,意味著他的統治已具有合法性,當然未能獲得印信也是事實,公元1393年他在奏章上就有「一國臣民戰慄惶懼,鹹請國王欽遵施行。見今雖稱國王名號,竊緣未蒙頒降誥命及朝鮮國印信,一國臣民日夜顒望,仰天籲呼」等語,朱元璋曾讓禮部給出答覆:「今朝鮮在當王之國,性相好而來王,頑囂狡詐,聽其自然,其來文關請印信誥命,未可輕與。朝鮮限山隔海,天造地設,東夷之邦也,風殊俗異。朕若賜與印信誥命,令彼臣妾,鬼神監見,無乃貪之甚歟?較之上古聖人,約束一節決不可為。朕數年前曾敕彼儀從本俗,法守舊章,令聽其自為聲教。喜則來王,怒則絕行,亦聽其自然。爾禮部移文李成桂,使知朕意」。這番話的核心意思其實是給予了朝鮮高度的自主權。
《海盜》給李成桂扣上的另一頂大帽是搜括勒索,阿諛明朝,即影片中所謂的明朝索要500宮女和200宦官一事,這倒非虛構,李成桂及後代的數世君主對明朝奉事唯謹確是事實。
公元1392年,明太子朱標去世,李成桂親為服喪,又下令「停樂十三日,禁屠三日,停嫁娶一月,停大小祀十三日」,並獻馬1000匹。明朝的其他屬國都是三年一貢,李成桂改為一年三貢,後來甚至改為一年四貢,李成桂在位7年,總計遣使來明56次,平均每年8次,而明朝使者前來只有9次,平均每年1.3次,相比要少得多。公元1408年,明成祖朱棣遣使到朝鮮強索處女,「有生得好的女子,選揀幾名將來」,當時的李朝太宗專門設置「進獻色」,甄辦此事,共得5名處女,但明成祖大不滿意,翌年又遣使斥責「去年你這裡送將去的女子每,胖的胖,麻的麻,矮的矮,都不甚好」,李朝聞命之後,下令國中禁止嫁娶,強徵處女,一時「民間哭聲載路,以為送葬」。強徵宦官也有其事,如公元1403年,明成祖要求李朝提供「年少無臭氣火者六十名」,李朝進貢了三十五名,明成祖要求再選,數量則達三四百之多,李朝太宗曾對明使嘆道「此物無種,豈可多得!」
《海盜》對朝鮮藩屬地位不滿,這可以理解,但影片所維護的也是一個相當抽象的理念。在明與朝鮮的關係中,朝鮮所獲得的實際收益要遠超外交禮儀上的付出,尤其在倭寇入侵的危難時刻,明朝還曾仗義援手,挽狂瀾於既倒,因此今天的韓國電影將明清兩朝不加區別的視為與日本一樣的大國壓迫者,既割裂了兩國的文化傳承,更違背史實。
《海盜》號稱韓國首部海洋冒險電影,但它所映襯出的襟懷、氣度和格局都非一個海洋大國所應有,我們看到的只是大眾消費文化對歷史的再包裝,籍海洋以自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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蟲二:聊聊科技,談談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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