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明先生說:「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
為什麼聚夥為害、持刀橫行的「山賊」好打,而潛藏心底、貌似無害的「心賊」反而難打呢?
實際上,打「山賊」只需要一份小勇而已,打「心賊」則需要一份大勇。
小勇是匹夫之勇,大勇是義理之勇;小勇源於小我,大勇源於大我。
勇氣的大小之辯
兩千多年前,孟子與齊宣王曾有過這樣一段對話。
齊宣王問孟子:「交鄰國有道乎?」
與鄰國打交道,有什麼應該遵循的原則嗎?
孟子答覆道,作為大國應當能「以大事小」,不因為自己國力強盛就欺負弱小的國家,而應該禮貌對待小國。這樣的大國,能夠依天命、行仁政,以一國之力平天下。
齊宣王聽後,有一個非常有意思的反應。
王曰:「大哉言矣!寡人有疾,寡人好勇。」
齊宣王說:先生啊,您的話太高深了,我聽不懂。不過我有個毛病,我喜歡鬥勇。
他的潛臺詞是:我們齊國很大,作為大國之君,我可不願意「以大事小」。
孟子給了齊宣王一段極為精彩的回覆。
(孟子)對曰:「王請無好小勇。夫撫劍疾視曰,『彼惡敢當我哉!』此匹夫之勇,敵一人者也。王請大之!」
孟子很不客氣地說:「請大王不要好小勇。小勇之人只會按著劍、瞪著眼,怒氣洶洶地說:『誰敢阻我!』這,只不過是匹夫之勇,只能與個把人較量。大王應當擁有大智大勇!」
是啊,如果只是為了爭強好勝、表現自己,那麼此人擁有的不過是一份匹夫之勇。
小我之勇,是為了勝過他人而表現出來的好勝好鬥之心,只想壓倒他人、碾壓他人,因而無法贏得人心,所以「失道者寡助」,無法一呼百應。
孟子說「王請大之」,大王啊,請遵循大仁大義,開發心中的大智大勇吧!
接下來,孟子馬上引用了《詩經》中的一句話,叫「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遏徂莒,以篤周祜,以對於天下」。
這段話大意是說:當有敵人來侵略時,文王勃然發怒,調兵遣將,把敵軍阻擋在莒國之外,增添了周朝的吉祥,不辜負天下百姓的期望。
「此文王之勇也。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周文王的勇敢,不是爭強好勝的小我之勇,而是一份大勇。文王一怒,而使天下人民得到安定。
為了保護人民、安定人民,拍案而起、展示武力,這就是一份大我之勇,其實來自於內心的仁愛。
就像老子說的「慈故能勇」,正是因為這份勇敢之中寄託了眾人的期盼、蘊含了眾人的利益,故能「得道者多助」,合於大道,必定會取得勝利。
武漢快遞小哥汪勇,在疫情緊急期間,召集了幾百人和幾十輛車子,運送醫護人員上下班,就是一份大智大勇的體現。儘管他一無所有,卻能夠一呼百應,秘訣就在於:這件事符合道義,符合多數人的利益,有一份大義名分。
所以,孟子最後下結論道:「如果大王也能擁有一份大勇,做到一怒便讓天下安定的話,那麼,百姓還擔心大王不好勇呢。」
從孟子與齊宣王的對話中,我們可以發現:勇敢是有層次的,勇敢可以分為三種——小勇,中勇,大勇。
橫行天下、動輒鬥氣、逞強好勝,這只是一份低層面的勇敢,屬於「小勇」。
強制其心、無所畏懼、有勇無謀,這份勇敢比「逞強好勝」進步了一些,但不是由心而發的勇敢,只是表面形式的勇敢,因而屬於「中勇」。
最高層面的勇敢則是基於道義、良知與天理所升起的浩然正氣,這是「大勇」。大勇,不是以自己為尺度,而是以天下人的利益為尺度;不是以小我為尺度,而是以大我為尺度;不是以德行為尺度,而是以良知、道義、天理為尺度。
為什麼「知恥近乎勇」
有句話說得好,英雄徵服世界,聖人徵服自己。
以天理良知為尺度的大勇之人,勇於承認自己的錯誤和過惡。
《中庸》有言:「知恥近乎勇。」意思是意識到自己做的事情違背良知,倍感羞恥,這,近乎勇敢。
陽明先生曰:「所謂知恥,只是恥其不能致得自己良知爾!今人多以言語不能屈服得人為恥,意氣不能陵軋得人為恥,憤怒嗜欲不能直意任情得為恥,殊不知此數病者,皆是蔽塞自己良知之事,正君子之所宜深恥者。」
陽明先生又說:「凡人言語正到快意時,便截然能忍默得;意氣正到發揚時,便翕然收斂得;憤怒嗜欲正沸騰時,便廓然能消化得,此非天下之大勇者不能也。」
真正的勇敢,不是勝過他人,而是戰勝自己的私慾與不明!
如果說,普通人之勇是勝過他人,那麼,君子之勇就是戰勝自己的錯知錯見與貪心貪慾。
大仁大愛之人,才有大智大勇,才能建大功、立大業。
那麼,這份大我之勇要如何開發呢?
大勇,來自於「不動心」
「不動心」三字,也是陽明先生經常提到的一個要點。「汝以不得第為恥,吾以不得第動心為恥。」
心動還是不動,就是一個人小我與大我的分水嶺。
良知清澈,不被私慾與不明所遮蔽,才能內心不動。
與孟子同時代的告子認為,「不動心」是強行把持著那顆心,不讓它動彈。告子所謂的「不動心」,其實是把心與語言、意氣割裂開了。用現代話來說,就是愛咋樣就咋樣,我不在乎,不去管他。
其實,這是一種硬生生的自我屏蔽。自我屏蔽的心,無法感知世界,也無法作出及時的反應。這不是真正的「不動心」。
在《孟子·公孫丑章句上》中,孟子談到自己四十歲就能做到「不動心」。孟子所說的「不動心」,是指自己不被外在的境遇所擾動,「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均是「不動心」的表現。
孟子還特別引用了孔子所說的一段話:「自反而不縮,雖褐寬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
對「縮」這個字的理解,一直以來都有兩種解讀,一種解讀是把「縮」解讀為「直」,大意是說,反躬自問,正義不在我,縱使對方是一介平民,我也不會去恐嚇他;反躬自問,正義確在我,那麼,縱使對方有千軍萬馬,我也勇往直前。
第二種解讀是把「縮」解讀為「不直,彎曲」:大意是說,反躬自問,我有理,縱使自己只是一介布衣,也不會害怕;反躬自問,自己理虧,那麼,縱使面前有千萬人,我也敢於承認錯誤。
這兩種解讀都講得通,關鍵在於「反」這個字!
「反」,就是「反求諸己、三省吾身」,返回到自己身上尋找答案,尋找解決問題的途徑。
這個「反」字的力量太大了。一個人能夠反求諸己,那麼很多事情都能夠迎刃而解,能夠讓一個人修復與親人的關係、與同事的關係、與世界的關係,最關鍵是修復與自己的關係。
人何以能夠「不動心」?就是因為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心中的道義沒有被損害,才擁有一份浩然正氣。
孟子的千古名言便是:「我善養吾浩然之氣。」
什麼叫浩然之氣?
「其為氣也,至大至剛,直養而無害,則塞於天地之間。」
浩然之氣,是一種至大至剛的天地之氣,是不斷涵養胸中的正義而得的。如果只是偶爾做件好事,心血來潮搞點慈善,並不能讓你擁有浩然之氣;只有不斷積累善念、善行,才能具備浩然之氣。
而如果心中有了私慾,平時的一言一行、一念一思有愧於心、有愧於良知,這浩然之氣便自行萎縮了。
其實,其實我們原本就有良知之心,原本就有浩然正氣,道義公正原本就在我們心中,光明磊落原本就在我們心中,只是被後天的私慾所遮蔽了。
所以,我們需要不斷地觀照、反省、引導自己,不讓念頭受到私慾的汙染,讓自己的起心動念合於良知、合於天理,念念是好念,念念是善念。
陽明先生說:「若人真肯在良知上用功,時時精明,不蔽於欲,自能臨事不動。」
所以,不動心並不難,養得浩然之氣也不難,只是讓自己無愧於良知、無愧於道義即可!這便是「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的原因。
之所以會感到「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就是還沒有達至良知並啟用這一份良知,因此就沒有生起一份依天理而行的大我之勇,就把自己的私心雜欲輕輕放過了。
而當一個人做事時依照心中的道義而行,就擁有大我之勇,擁有「雄赳赳氣昂昂」的浩然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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