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白頭髮、鬍子拉碴的黃哲倫,看上去一點也不像是「百老匯最活躍的華裔劇作家」,倒有點紐約布魯克林區窮藝術家的風範。2013年5月,應首屆烏鎮戲劇節之邀,黃哲倫攜早年作品《鐵軌之舞》來華。環球人物雜誌特約記者採訪他是在一個早上,烏鎮溼熱的天氣讓黃哲倫落座沒多久,一縷頭髮就無精打採地耷拉到額前,看起來古怪又好笑。「來這兒之後很多人叫我黃導,我說我不是導演,我只是個劇作家」。說話時,他的目光幾乎不在任何一處停留超過一秒鐘。這也許是生性的羞澀,也可能是作家的敏感:一切都被他看在眼裡,而他拒絕成為被觀察的對象。
「不務正業」的銀行家兒子
雖是華裔,黃哲倫的中文卻說得一點都不利索。他笑笑說:「我斷斷續續學過,但可能在語言方面天分不夠吧。」與其說是天分,不如說是生活環境使然。
1957年,黃哲倫出生在美國洛杉磯。他是第二代移民——1974年,父親亨利在洛杉磯開辦了遠東銀行,後來與一位出生在菲律賓的華裔鋼琴女教師結婚。黃哲倫是家裡3個孩子中的老大,也是唯一的男孩。為了儘快融入美國主流社會,從他記事起,家人間就只用英文交流,也從不過中國的春節。
對大多數的華裔家庭而言,孩子往往被鼓勵從事法律、金融等「有錢途」的職業。進入史丹福大學英文系就讀時,黃哲倫也向父母表示,這是為將來學法律打基礎。至於走上戲劇之路,黃哲倫對記者說:「這純屬偶然。」
讀大一時,從沒看過戲的黃哲倫被同學帶去看了莎士比亞的《冬天的故事》,「我覺得自己也能做這個」。他開始利用業餘時間寫劇本。大三暑假,黃哲倫參加了一個戲劇創作班,有幸跟隨獲得過普立茲獎的美國著名劇作家山姆·夏普德和瑪麗亞·伊瑞妮·福尼斯學習。他們教導他嘗試著用潛意識來寫作,黃哲倫意識到自己對與東西方文化相關的主題感興趣,於是為學校裡的宿舍演出寫了一部《新移民》。
這部他真正意義上的處女作在學校上演時,令父親落淚。父親本來是為了糾正黃哲倫的「不務正業」才來的,然而看完戲,他發現兒子寫的是關於「我們的生活、我們如何走過的經歷」。被打動的父親於是支持兒子前往耶魯大學戲劇學院深造,後來還捐贈15萬美元,打造了一個以兒子名字命名的劇場。「我認為這有點過了」,提起此事,黃哲倫的表情略微有些尷尬,他打趣道,「這聽起來好像我已經死了。」
1980年,《新移民》被百老匯看中,在紐約公演,並且為23歲的黃哲倫贏得了百老匯劇目最高榮譽奧比獎。從此,這個半路出家的華裔劇作家一發不可收,27歲前就寫出了4部劇作。
《蝴蝶君》是掛在脖子上的標籤
此次在烏鎮戲劇節上演的《鐵軌之舞》是黃哲倫的第二部作品。故事以1867年美國鐵路華工的罷工事件為背景,講述了兩個年輕的華工「龍」和「馬」工作之餘練習關公戲的故事。
黃哲倫最有名的作品,當屬《蝴蝶君》。1988年,30歲出頭的他正是憑藉這部作品,成為第一個獲得美國戲劇界最高獎託尼獎的亞裔美國人。《蝴蝶君》以轟動一時的新聞事件為素材,講述了一位法國外交官與中國京劇旦角演員的奇情故事,前者陷入了對後者的迷戀中,卻在十幾年後才發現對方是男兒身。
寫作的初衷,源自黃哲倫對西方作品中亞裔形象的不滿。普契尼經典歌劇《蝴蝶夫人》中,日本女子與美國海軍軍官相愛並結婚,卻遭到背棄,女子最終自殺。黃哲倫用《蝴蝶君》徹底顛覆了普契尼,為情而死的「蝴蝶夫人」成了西方男子,負心漢則成了中國「女子」,東方與西方,男性與女性的倒置、錯位,為這部戲賦予了更豐富的內涵。
《蝴蝶君》獲得極大轟動,《時代》周刊稱:「黃哲倫是自阿瑟?米勒後在美國公眾生活中又一個重要的劇作家,而且很有可能,他還是最好的劇作家。」「你很幸運能擁有一部代表你的作品,像阿瑟?米勒的《推銷員之死》。《蝴蝶君》似乎就是我的代表作。對我來說,它像是一個掛在脖子上的標籤。很長時間以來,我都很驕傲它能不斷重演」。
寫作是自我坦承的唯一機會
在美國,要成為全職編劇並不容易,最初黃哲倫耗盡心血寫一部劇本,只能獲得三四千美元,根本無法維持生活。因此他也參與音樂劇、歌劇和電影的編劇工作,他的作品曾奪得過葛萊美獎。曾經有段時間,每當需要交房租時,黃哲倫就趕忙接一部音樂劇或其它更商業化的活兒。
對他而言,這麼多年來堅持創作更深層的動因來源於一種探尋自我的需要。「我一直知道我是中國人,我只是不知道這有多重要?因為嚴格意義上,我不是個合格的中國人,我從小不會說中文,大學時才開始對我作為華人的意義感興趣。所以我想寫移民文化、東西方問題,我想了解得更多。」
在黃哲倫的故事中,經常出現他家人甚至自己的影子。《金童》的故事原型是他外曾祖父的3個妻子;《富貴關係》近乎於自傳,只不過把主人公換成了白人。不過,出現頻率最高的還是他的父親,「《黃面孔》裡有個角色就用了他的名字,其它戲裡也有跟他相似的人。」
在過去的七八年裡,黃哲倫每年都會來中國一到兩次。這也給了他新的創作靈感——2005年的一次旅行中,他去了一個新建的文化中心,「那裡的一切都很完美,光潔的大理石、名貴的巴西木材,除了英語標識。例如殘疾人廁所,被翻譯成『畸形人的廁所』……」黃哲倫以此為靈感,寫了一部《中國式英語》,描述美國人如何在當今中國做生意,尤其涉及語言障礙問題。「相比小時候,我對中國的態度發生了變化。中國的發展的確是我意識轉變的影響因素之一。我小時候幾乎身邊每個人都看不起中國,而如今每個人都對中國抱有期望。現在在美國,說出『我是華人』這樣一句話顯得相當酷。但你是否喜歡自己,真的不應該建立於他人的眼光之上,應該建立在你對自己的感覺之上,真實地面對自己的靈魂。」
黃哲倫的現任妻子是個百老匯演員,一位個性開朗的金髮女郎。他坦言,羨慕妻子「毫無保留的誠實」,自己卻做不到。這一點從他筆下的故事也多少可以窺出端倪,他從不在劇本中跳出來自說自話,而僅僅是借角色之口表達隱藏的自我。「寫作是你在生活中自我坦承的唯一機會嗎?」記者問他。「非常正確,我的經驗只可能寫進戲裡」,黃哲倫不假思索地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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