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再吃一個吧。」他把一顆杏兒遞給了記者。這是一個戴著黑框眼鏡的青年,頭髮長及額頭,身著乾淨的淺綠色T恤和灰白色棉麻長褲,趿拉著一雙沾泥的黑色洞洞鞋。剛剛踮著腳尖、探著身子扒樹枝摘杏兒的他,給自己留了兩三顆,用手搓了搓就直接蹲在樹下的一方石頭上吃了起來。這個情景發生在陝西西安終南山約海拔1000米處的一處農舍門前。這個皮膚被太陽曬得略微發紅的青年,名叫張二冬,河南駐馬店人,今年33歲。從西安美術學院畢業後,他已在此山居住7年。從外表看,張二冬只是中國大地上普普通通的一個當代青年,當地村民很難想像,在山嶺之外,他以詩人、暢銷書作家的身份為人所知。今年4月,二冬的新書《山居七年》發售,為7年山居生活作結。
2013年,作家二冬離開城市借山而居,恍然7年逝,驚覺已過而立年
27歲攜畫開始山居
2009年,二冬從西安美術學院油畫系畢業,「學畫畫的找工作很明確,就當美術老師去,也不需要投簡歷」。
畢業頭三年,受朋友邀請,二冬在信陽市固始縣一間畫室擔任高三班代課老師,收入不錯——10年前,僅僅是幫忙,二冬月薪已有6000元。
到後期,朋友甚至想將畫室的一半劃歸二冬。
這一切都在按一個美術生常規的職業發展推進著。
但是幹了幾年之後,二冬感到了「受困」。在這三四百平方米的畫室之中,每天將大量的時間和精力交付給不同的學生,如此循環往復,二冬閉著眼睛就能想像到未來的生活:跟朋友一起把畫室做得更好更大,然後在那裡買一套房子,戀愛結婚,按部就班,過著還不錯的小日子。
「那個結果是不錯,但你能一眼看到那個結果。這種感覺就像是看電視劇被劇透了一樣,令人感到害怕,有點慌。」
對於二冬而言,人生最大的魅惑在於未知性,最好的狀態是下一刻永遠在牽引著自己向前走。同時,他也察覺到了人與城市相處時,很容易被繁華、絢麗和虛妄的自信帶偏。
二冬想起了自己3年前在終南山租下的一個農舍。租農舍的本意是想讓自己在外代課返回西安時有個落腳處,比住酒店、朋友家方便,但此刻,他萌生了在那裡徹底住下來的想法。
2013年,27歲的二冬租了一輛三輪車,車上放了幾十幅自己覺得還算滿意的畫作,就這樣上了山,開啟了自己的山居生活。
兩條狗·6間房·5本書
開車是不能直達二冬家的。
到二冬家,最後海拔100米得靠步行。這段路是山野間人踩出來的狹窄黃土路,坡度有六七十度,走急了人會喘得不行,且身旁都是些細草新樹,沒什麼抓手,尤其是在下山的時候,稍不留神便很容易滑倒。
這還是最近兩年新開的一條「直達路」,此前得在山間繞行。不過一到雨季,這條路很難走,因此在雨季來臨前,二冬都要在上面耙出一層層臺階來。
二冬不在意路難走,這樣反而省了很多被拜訪的麻煩。剛上山時,他只租了一個院子,兩三年後,他把隔壁院子也盤了下來,以防突然來一個不知道什麼樣的鄰居。
在這裡生活,每天清晨六點自然醒之後,二冬就到院子裡澆澆菜地、喂喂家禽家畜,快到晌午時,拔些不同的菜做飯。
飯後,二冬常會午睡一小會兒,下午起來再澆菜餵禽。閒暇和夜晚,就坐在書房裡寫字、讀書、看電影,最終在滿天星辰和響亮的蟲鳴聲中睡去。
除了自己家院子裡的「一畝三分地」,二冬擁有整座山。山裡有野菜、野杏,門前有槐花,都可以採摘來吃,秋天有柿子,冬天還可以化些雪水泡茶。日子就是這樣自給自足地行進著。
二冬自釀果酒
山居7年,二冬更知萬物有靈、草木蘊情。身邊的兩條狗,一隻隨了送狗的朋友的名字叫鄭佳,一隻長得矮小叫土豆;一隻公雞叫建國,是因為那是村子裡最雄壯的公雞;一隻母雞叫鳳霞,是因為那隻雞不合群,可憐的樣子就像餘華在《活著》裡描寫的鳳霞;一隻鵝叫幼婷,是因為那隻鵝脖頸修長、精緻,且鵝冠大小適中,像鵝裡的女神。
2015年初,山居一年的二冬在個人微信公眾號上發布文章《2014借山而居》,記錄自己山居的點點滴滴,閱讀量很快達到10萬。繼而有出版社尋求合作,《借山而居》《雞江湖》《續借山而居》《鵝鵝鵝》《山居七年》陸續出版,僅僅是第一本《借山而居》,便暢銷20萬冊。
父母理解不了的世界觀
這座如今讓眾多網友們嚮往的院子,7年前還完全沒有人氣兒:外牆都已坍塌,屋內遍布蜘蛛網,沒水沒電,夜晚老鼠軍團會在房頂上大張旗鼓地行軍,吵得人整晚不能睡覺。那時也沒有網絡,信號極差,發個簡訊都得爬到樹上去。
——這是一座被遺忘了一二十年的山間祖屋該有的模樣。
一切都得重新裝修,不過二冬裝修不講究精緻,實用為上。照明就是幾盞從高頂上吊下來、不知瓦數的節能燈;房頂也換了新,用的是最便宜的桐木;用水就從村裡總的管道口接一個分水管到家裡來。
第一年沒有收入,二冬就給一些酒店畫商業作品。好在山居不需要太多的花費。剛開始兩年,租金、家當還有裝修的費用,加起來也不過一萬多塊錢。
「可能是因為在農村長大,自己啥都能弄。高中在市區學畫畫,也是一個人租房生活,自己給自己做飯,都習慣了。而且作為美術生,當我面對一座毛坯房的時候,其實是有一種創作的快感的。」
二冬自得其樂,但二冬的父母哭了。
第一次上山看兒子的時候,二冬的父親待了不一會兒就哭了,他覺得自己的兒子「太可憐了,太窮了」。哭的時候,二冬已經在山上住了3年,屋子早就像模像樣,作為詩人、作家也已經有了穩定的讀者群體。
二冬的父親是過過苦日子的人,在他的概念裡,眼前的一切都是窮的象徵,只有鋪上地板磚、裝上吊燈才是富裕。
「這是審美和價值觀的矛盾,是一種無解的錯位。」
母親也哭,哭二冬的手因為幹活起了水泡,哭不知道二冬將來結婚怎麼辦。
剛開始二冬和家裡聯繫少,這些聲音倒也不常聽見。後來隨著聯繫漸漸增多,母親總是旁敲側擊地告訴二冬,最近自己又因為他還沒結婚的事兒連續幾天都在失眠。
二冬沒轍,就給母親看微信上姑娘們的留言,「誇誇其談」,說自己有很多姑娘愛,哪怕40歲也能很容易就給他們找個大學生兒媳婦,也告訴他們自己在外面畫畫掙了很多錢,生活得很好。
「他們有愛,但又不知道或理解不了我的世界觀,於是我就只能騙。所謂騙,並非欺騙,而是尋求一種他們可以理解的共同話語。」
二冬自稱是幸運的人,他是家中二子,上有哥哥,下有妹妹,不必獨挑贍養父母的大梁,所以有了個人的選擇空間。
最近幾年,一到夏天的時候,二冬就把母親和兩三歲的小侄女接上山住上個把月。二冬的屋裡沒有空調,但很涼快,適合消暑,時間長了,母親也喜歡上了這裡的生活。
並非隱士 刷抖音也逛街
在山上,二冬時不時會邀請朋友們上山聊天、畫畫、吃飯,共享這一隅清靜。
二冬新買了一臺戶外烤肉用的爐子,招呼朋友們上山來就有了「新項目」,圍坐著喝酒吃肉、談天說地,實在是「太爽了」。
7年來,二冬陸續給自己添置了洗澡用的電熱水器,修了村裡唯一一間衝水廁所,增加了電飯煲和烤箱。
大多數時候,他購物更注重實用性,去年添置的一臺代步車,是市場價4萬多塊錢的北鬥星。
但他也有「任性」的時候。第一年上山時,在身上只剩下2700元的情況下,還拿出2000元買了一臺專業音響,因為覺得這件事「比吃飯更重要」,這兩年又花了1600元買了一臺體形更小的、便攜的藍牙音箱。
在影院正常開業的日子,凡是口碑尚可的影片,二冬都會開車下山去看。
二冬總是會預訂工作日上午10點左右的場次,像《復仇者聯盟4》這樣的大片也會選擇IMAX廳。
「這個時候去看電影我基本都是包場,整場就我一個人,實在太爽了。」
二冬從不拒絕城市,他坦言自己也喜歡到城市逛街,「但是那種狀態會不斷刺激你的消費欲望,那不應該是我的常態」。
他珍惜時間,不喜歡被信息綁架,但也會在上廁所的時候刷抖音,刷的內容有「小姐姐」和「段子」,吃飯時會看下飯綜藝,這幾年熱門的綜藝他都有關注。二冬也追美劇,最近在追的是《西部世界》第三季,一個關於人工智慧的科幻故事。
《一條》提到不久前二冬去甘肅旅行住的旅店60塊錢一晚,二冬主動澄清,其實只是因為車開到那裡天色已晚,但離市區太遠,只能做那樣的選擇,大部分時候,他都會選擇正常的酒店。
每年春節,他也會像任何一個在外打拼的青年遊子一樣,趕著春運回家過年。若不是因為新冠肺炎疫情,今年他還想著元宵節時可以把父母接到西安來,一起去大唐不夜城逛一逛。
作為道文化、壽文化等多種文化的發祥地,終南山是修行之人心中的「靈山」,歷史上有諸多隱士在此隱居。然而,身居其中,二冬卻致力撕掉自己身上類似的標籤。
二冬翻看過很多隱士的故事,比如許由、巢父、竹林七賢、陶淵明,在他看來,「隱士」首先得是「士」,是知識分子,而且還得是「名士」。
「在中國文化裡,隱士這個身份,非常重要,比大師都重要。」
對於成名這件事,二冬也看得明白。他認為他只是一個普通人,找到了將田園和城市結合在一起的生活方式,這種生活方式正好契合了這個時代對閒適安逸生活的饑渴感。
「很多人覺得住在山裡,就要燒柴,隱居就要穿得像個仙女,所以招搖撞騙、唬人的,都會很在意那些道貌岸然的形式主義。但很諷刺,形式主義往往都很見效。生活也一樣,用什麼工具,住什麼房,即便是『時尚』,對我來說也只是形式外衣。」
甚至於到山中獨居,也不過只是一種形式。二冬想像中最好的狀態是,人在哪裡,哪裡就是終南山。
因此,二冬不去串「隱士們」的門,始終「自己跟自己玩兒」,也不介意是否能融入當地村民的生活。
離開之前,我們請二冬拍幾張照,提議二冬撫弄那張朋友送的古琴,二冬坐在椅子上連連擺手:「那個不行,太裝了,我不會。」
桃花源內外皆江湖
這些年,城市壓力攀升,李子柒式的生活成為很多人的嚮往,一群明星在山野間自給自足生存的綜藝《嚮往的生活》應時而生,也總是有人給二冬留言想過這樣的生活,越來越多的人想要逃向田園。
每年200元,租期20年,一共4000元,這是二冬租下最初三間房的價錢。山居3年後再租旁邊院子時,價錢已翻番,而現在,一個人花4000塊錢最多只能在村子裡租住半年。
「8000塊錢一年什麼概念?20年就是16萬!跟城裡交首付差不多了。」
浪潮之下,二冬真正見過的來了又住下的少之又少。
「山居對於不同的人來說,感受很不一樣。很多我不在意的問題,有可能對另一個人來說,恰好是最大的障礙。比如山裡面蟲子很多,蛇也挺常見的。」切實在其中生活的二冬知道,「桃花源只是你看見的白天,而聊齋才是夜晚。」
真正的生活中,作為「外來戶」,也要面對村裡的江湖。一天家裡突然沒水,一直查到總管道,二冬才發現是自己接的那根分水管被堵上了;裝修時,工人也總想著怎麼向他多要點工錢。
「每個人都有對桃花源的想像,但各有各的問題。」每一種生活都是個案,二冬看自己的生活也是這樣。
不久前,二冬回了一趟駐馬店見了見老同學,也去了一趟信陽,看了看之前的畫室,見了見四五個之前帶的學生。
他看到身邊的人按照既定的路徑去生活,有的同齡人已有明顯的「油膩」痕跡,他慶幸自己看起來還像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
「畢業後沒兩年我就上來了,上來之後一直身處於這樣一個沒有參照的環境,我也很少跟同學聯繫,其實這樣是沒有年齡感和時間感的。」
唯有恍然之間,驚覺的「33歲」。
二冬覺得「33歲」是個尷尬的年紀,既不再年輕,可又不像40歲能直接被定義為「大叔」,人生好像還在此與彼、是與非、黑與白之間。
未來會去向何方?二冬不知道。也許有一天會搬到山的更深處,也許又遇到了另一個更好的院子就會立馬搬過去,也許會結婚,到了節假日的時候可憐巴巴地問孩子要不要回來,也許不會結婚。
越置身於這個社會之中,感受社會的訊息,二冬越覺得一切都充滿了變數,很多事情就像這場疫情一樣,是沒辦法預測的。
他只能感覺到,關於山上的生活寫到這裡就夠了,至於下一本寫什麼,他還不知道。就像他只知道,到目前為止,相比城市,他更享受一個人在山上緩緩度日的生活。
進入二冬的臥室兼書房前,來人都要被三個人的目光直視著,這目光來自三位與終南山有淵源的民國高僧:弘一法師、印光大師、虛雲大師——這是二冬最初上山時帶來的畫作,一直掛在這間屋子進門正對面的牆上。
如今7年過去,也許很多事情都變了,但屋子裡的一切以及每日坐在桌前或寫或畫的二冬,始終都被這三人目光,凝視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