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狗子
2018年5月30日
昨天一早離開金木,倒了恨不得得有十趟電車,下午到達富士山北麓山梨縣河口湖鎮。下車的稀稀拉拉,多是背著雙肩包拖著行李箱的觀光客,繫著腰包舉著小旗的導遊在站臺上清點人數整理隊伍,耳畔傳來站前遊樂場轟隆隆翻滾的過山車上遊客們的尖叫聲……目光穿越上下翻飛的過山車和徐徐轉動的摩天輪,遠方雲霧繚繞中的富士山隱約可見。我心頭微微一沉:到旅遊景點了。
我們入住的那家溫泉酒店大概是河口湖鎮上最大的一家旅遊酒店,入住登記時身邊全是來自世界各地(主要亞洲)的遊客,比如身材矮小皮膚黝黑的東南亞人,能聽見粵語,好像沒有大陸人,更沒聽到京腔京韻。
不止一個在日本生活多年的朋友跟我說,在日本街頭,他們一眼就能看出誰是大陸人誰是日本人,大陸人又分南方人和北方人,他們的共同點是都比較散漫,區別是南方人偏鬧,像老母雞護小雞一般護著自己的孩子行李忙個不停,北方人偏侉,喜歡東張西望或者兩眼看天,也不知是傲慢還是茫然,總之跟倒著小碎步埋頭狂走的日本人比,我們的同胞明顯更自由或說更有個性。「一盤散沙」就指的這個?
我覺得這些天下來,我也多少有這個眼力見兒了。
昨晚沒怎么喝,晚飯就是在一樓自助餐廳解決的。但一點不喝是不可能的,自助餐時,大年來了杯紅酒,老狼和我來了兩杯啤酒,我嫌啤酒涼,又要了一壺熱清酒,一壺大概六兩的樣子,清酒是大家分著喝的,很快喝完,我又加了一壺。
自助餐後,我幾乎身不由己溜出去找便利店買啤酒。出酒店大門,見斜對面有家閃著幽幽藍色霓虹的大廈,像是大商場,但又沒招牌,心說好歹去探個究竟。過馬路時一扭頭,見身後幾十米大年正舉著機器跟拍,於是等他跟上來一起走。
結果那不是商場,是家規模巨大的彈子房。彈子房裡燈火通明亮如白晝,叮叮咚咚轟鳴的聲浪幾乎要把我和大年推出門外。每臺機器上都有人,穿紅馬甲的服務員拎著成籃子的遊戲幣穿梭其間,沒人理我倆。我本想玩兩把,給片子增加點花絮,但是彈子房入口醒目的「禁止拍照」標識讓我打消了這個念頭,好在我也沒賭癮。畢竟這裡不是博物館(偷拍被發現也不怵,都是文化人兒好商量),在彈子房偷拍,得罪了日本黑道,還真不知是個什麼後果。
我和大年走馬觀花轉了一圈,悻悻然離開。大年的機器一直拎在手上(他沒帶包),倒是也沒人管他,他也一直沒敢開機。看來,無論走到哪兒,不講規矩的只有碰見更不講規矩的,才能規矩。
這麼說來,泡溫泉時拍攝我們就沒那麼多忌憚了,白道,尤其是日本白道——多年來被守規矩的日本人慣得能力低下,也不知我這判斷對不對——我們不太怵。當然得是在沒人的時候,否則就變成公然鬧事了。
我們入住的酒店頂層溫泉浴室打的招牌是一邊泡溫泉一邊觀賞富士山。今天一早五點鐘我和大年趕在第一撥進入浴室,沒人。拍是拍了,但因為陰天,我背後落地窗外原本應該呈現的富士山蹤影全無,而且剛拍了兩分鐘,就來了個早起的老頭,大年慌裡慌張用毛巾包了相機躲到一邊靠牆的長條木凳上佯裝休息。老頭身體粗壯皮膚黑紅,瞥了眼我背後的落地窗,出溜進池子閉目養神。陸陸續續又有人來了。我們只得離開。
早餐還是一層自助,有西式和日式,我自然是單揀日式,有各種叫不出名的小海鮮。沒敢多吃,怕吃飽了犯困,而且倘不喝大酒,我胃口也不大。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本來這裡也是可以看到富士山的,但陰天,什麼也看不到。日本沒有霾,陰天就是純粹的陰天,遠近的街道建築歷歷在目,店鋪大多還沒開門,簷下紅色的燈籠或藍色的招幡隨風搖動,抬頭可以看到頭頂翻卷的雲,給人一種透徹的清冷感。
早餐後在河口湖電車站坐公交車奔御坂嶺天下茶屋。
八十年前,29歲的太宰治剛剛從一場情感危機中緩過來(妻子小山初代的出軌),我覺得這也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為男女之情而痛苦。在《富嶽百景》中他寫道:「三年前的冬天,我從某人那裡,聽到一個意外的事實,感到無計可施,人生無望。那天夜裡,一個人在公寓一層的小屋大口大口地喝著悶酒,喝了一整晚的酒都沒有睡意。天微明,站起來去上廁所,從公寓廁所帶鐵絲網的四角窗戶看到了富士山……我佇立在昏暗的廁所裡,撫摸著窗戶鐵絲網,憂鬱地哭泣,不想再次品嘗那樣的痛苦。昭和十三年(1938)的初秋,抱著重新振作的心願,我背了個行李袋出門旅行了。」太宰治此行的目的地就是「天下茶屋」,他的老師井伏鱒二從夏天開始就租住在那裡創作。井伏鱒二喜歡釣魚,「天下茶屋」就是他來這一帶垂釣時發現的。太宰治上山後沒幾天,井伏鱒二就回東京了,我覺得這是井伏在給太宰治騰地兒,很難想像兩個作家悶在一處寫作(寫電視劇差不多),而太宰治一個人在這兒待到十一月中旬。
因為修路,公交車在距天下茶屋兩三公裡處停下掉頭下山,下車的只有我們四個人(乘客早下光了),看來天下茶屋不是什麼旅遊景點。
我們沿著一邊是峭壁一邊是深谷的盤山路緩緩上行,峭壁上布滿苔蘚和藤蔓,深谷裏白茫茫一片。有微微細雨了。
說是修路,但只看到公路的半邊偶爾有帆布圍著的施工點,沒有電鑽聲,沒有攪拌車,乾脆就沒見有工人幹活,都快中午了。這算日本「停滯」的一個例證嗎?
走了沒多久,就見前方不遠山壁下一座孤零零的日式二層建築,「天下茶屋」到了。跟照片上差不多。《富嶽百景》:「御坂嶺,海拔一千三百公尺。在該嶺的頂巔上有一家名為天下茶屋的小茶店……從這裡所看到的富士山,雖然自古就被譽為富士三景之一,但我卻不是很喜歡……這就好像是澡堂的油畫,戲劇的舞臺背景,怎麼看都像是訂做出來的景色,所以我羞恥得無法自已。」風景,尤其是出了名的風景,到了現代作家筆下往往都很不堪,更不要說是在太宰治筆下有日本民族象徵被稱作「聖嶽」的富士山了。
在天下茶屋門前公路邊的山谷一側,有碗口粗的原木欄杆,立著的木樁上有菸灰缸,大概這裡就是富士山的觀景點了。濛濛細雨中的遠方白茫茫一片,什麼也沒有,我對著白茫茫一片抽著煙,反倒覺得有點「相看兩不厭」的意境……富士山又被稱為最害羞的山,而對於名山大川,我也經常不知如何面對(偶爾也會有「羞恥」之感),兩個害羞者就別面面相覷了。
所謂的「富嶽百景」,是說富士山從各種角度看都別有一番景象,自古以來,不同的畫家畫出來的富士山也都不一樣。而太宰治的《富嶽百景》,寫的是富士山在他不同心境下的不同面貌:庸俗,可笑,壯觀,神秘,質樸,浮華,無聊……總體來說,我覺得富士山對太宰治沒什麼觸動,或說有點蔑視。《富嶽百景》是這麼結尾的:「第二天,我就下山了。先在甲府的廉價旅館住一晚,隔天早上,靠在廉價旅館走廊下骯髒的欄杆旁眺望富士,甲府的富士躲在群山之後,只露出三分之一的臉龐,像燈籠酸漿果一樣。」
公路對面細雨中的天下茶屋靜悄悄的,屋簷下在風雨中飄搖的白布幡上寫著紅色的「甘酒」字樣,後來得知,所謂「甘酒」,就是酒釀。
天下茶屋的老闆叫外川滿(我留了他名片),是個六十來歲的老頭,老頭腰板筆直,背頭,健談,有點精神矍鑠的意思。得知我們的身份和來此的目的,老頭更是興致勃勃。說是老頭,其實比我們大不了幾歲。
按外川的說法,天下茶屋是家族產業,當年太宰治駐留時的老闆娘是他奶奶,而他大姑就是《富嶽百景》中那位給太宰治捶過肩膀整理過稿紙的十五歲的少女,而他爹就是太宰治筆下那個六歲男孩。在《富嶽百景》中,太宰治寫到某天山下的一群娼妓來到御坂嶺茶屋外木呆呆地觀望富士山,她們「像一群從籠子裡放出來的信鴿一樣,一開始不知往哪裡走,只是成群地動來動去,沉默地擠在一起,但不久之後,異樣的緊張逐漸緩和,開始各自散開四處遊走。」在二樓抽著煙俯視她們的太宰治感到「內心非常痛苦」,「我只能夠看著,痛苦的人痛苦吧!墮落的人墮落吧!與我沒有關係,那是人世間。」隨後:「來拜託富士吧,我突然這樣想。抱著『喂!她們就拜託您了』的心情抬頭仰望,富士山直挺挺地聳立在寒空中……在這樣拜託之後,我大感安心,變得輕鬆起來,與茶店的六歲小男孩一起牽著名叫小八的長毛獅子狗,沒再看那一群娼妓,出門到附近的山洞去玩耍。」
現在天下茶屋的一層是茶館兼餐廳,有長條桌長條凳,也有榻榻米地桌,其中一部分單闢出來買土特產和有關太宰治的紀念品,明信片,帆布袋子等。二層,也就是當年太宰治寫作和生活的房間是太宰治紀念室,太宰治寫作用的小桌,喝酒的酒杯,牆上是各種照片。老頭外川基本沒看過太宰治的書,但知道他是「文豪」,對太宰治充滿崇敬之情,尤其對太宰治與他們家的關係津津樂道,說太宰治當年在他們家很受寵,說他大姑大概是喜歡太宰治的,說他爺爺和井伏鱒二是哥們,等等。
不可否認,正是在天下茶屋,太宰治告別了混亂的青春期,下山後不久就在井伏鱒二的撮合下和石原美知子結婚,開啟了他為期七八年的平穩生活。
我們在天下茶屋逗留到下午,中午前只來了一撥客人,好像是來自新加坡的一對年輕男女,我問他們是為太宰治而來嗎?他們說是路過,男的不知道太宰治,女的在我的提醒下想起她大學好像讀過太宰治的某篇作品。
午飯就在天下茶屋,外面細雨綿綿,我們喝了不少熱清酒,似乎很應景。外川在櫃檯內時不時問我們「酒好喝嗎?」,我們豎起大拇指跟他說好喝,李昊再扯著脖子追一句日語,面部表情也像日本人那樣口眼歪斜像喝了瓊漿玉液般陶醉(雖然他喝的是可樂)。其實我沒喝出多好,熱的就行,當然,我也不懂清酒。外川很高興。上午帶我們參觀時,外川就說了,天下茶屋不景氣,我們今天是趕巧了,他平時也不上來,山下還有飯館,他完全是因為大文豪太宰治才堅持到今天。
確實不景氣,午飯除了我們,只有一對中年男女坐在裡面的榻榻米上喝茶,後來好像又要了麵條。從我們坐的桌子可以看到那男的大概六十左右,微胖,戴個眼鏡,休閒西裝,休閒褲,像個教授,女的略年輕,文靜秀氣,皮膚白皙,教授的女博士?或者某電視臺知性女主播?他們的談話輕聲細語,聽不見。我們喝到一半的時候,教授和女博士結了帳打算走,我趕忙起身跟他們打招呼並做自我介紹(豈能放走一個研究太宰治的教授?),結果這倆完全不知道太宰治,他們是韓國人,來富士山旅遊,純是路過歇個腳隨便吃點。也難怪,上午新加坡那對青年男女還去樓上溜達了一圈,這倆進門脫了鞋直奔吃喝,連點好奇心都沒有。我頓時覺得這二位就是公司高管和女秘書,而且關係曖昧,或者乾脆就是情人。可惜了,他們不是奔太宰治而是奔富士山而來,本應一段浪漫甚至令人心碎的戀情看來只剩下偷情了。當然,偷情也不錯啊。
天下茶屋的不景氣也體現在這頓午飯上,喝的沒問題,日本的酒都好喝,但吃的令大年老狼大跌眼鏡,事後他們跟我說,難吃,我一想,還真是,除了鹹好像沒別的,不像日料,像河北縣城料理。
下午離開天下茶屋的時候,雨下得有點大,我們叫了輛出租下山。我喝得有點暈,加之缺覺,在車上我迷迷糊糊半夢半醒,李昊和那日本司機的聊天聲時遠時近。雨點打在窗玻璃上,別說富士山,什麼也看不見,挺好。清酒的熱乎經上來了,感覺很舒服。
2019.3.
相關文章:
活去吧
太宰治的最後三天(一)
太宰治的最後三天(二)
太宰治的最後三天(三)
唯有白痴方能令人心安
沒想紀念
卡拉OK豬在飛揚
在臺灣,男的都叫俊良女的都叫惠敏
絕望中的希望 | 狗子
嗅覺失靈記 | 狗子
三位有情
回憶八五班——拼不成形的一些片段
七夕
海豚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