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縱橫》2010年10月刊封面
原題:臺灣社會轉型中的人間佛教
作者:周安安
末法時代的佛法昌隆?
同為華人社會,臺灣宗教之興盛往往令對岸同胞印象深刻。無論繁華都會還是僻靜漁港,華人民間宗教、三大宗教及其支脈、以及五花八門的新興宗教比比皆是。無怪本地人常笑稱臺灣為「世界宗教的超級市場」。
然而在這一超市中,本地土產卻也往往銷量不菲。儘管臺灣光復後,官方曾一度為基督教大開綠燈。但經過60餘年的發展,漢傳佛教不僅牢牢在本土站穩腳跟,更繼承太虛以來「人間佛教」的改革思潮,以入世精神和社會參與進行自我改造,使臺灣佛教成為一張輸出海外的文化名片。據2004年統計,臺灣的佛教徒超過800萬人,約佔臺灣總人口的三分之一。考慮到華人社會的佛教性格,其中儒釋道混雜的民間信仰信眾必然佔相當比例,但佛教是臺灣第一大宗教,卻是顯而易見的事實。
佛教興盛的背後,是臺灣社會的深刻轉型。自上世紀60年代以來,臺灣先後經歷了經濟起飛和民主化。從1950年代中期到1990年代中期,臺灣的國民生產總值,增加了40倍以上。經濟上的富裕使得民間有充足財力可以護持宗教組織,而伴隨著經濟發展的種種社會問題,如貧富懸殊、倫理崩壞、物質崇拜等也一一湧現。在應對此種現代性癥結時,宗教即凸顯出其角色的重要性來。不同於基督教世界,華人社會中的宗教在呼喚理性的工業化進程中一直處於一個尷尬的位置。佛道教及民間宗教往往被認為與進步的意識形態相背離,或至少其存在淪為邊緣化。但是一方面,在後工業時期全球出現了「非世俗化」的宗教復興浪潮;另一方面,臺灣的人間佛教對佛教實踐進行了改革,使得民眾尋求宗教慰藉的心理需求最終回歸到本土宗教上,而未被快速擴張的基督教所完全取代。
而政治的自由化則為佛教團體的興盛提供了制度基礎。威權時代的社會矛盾表現為愈加強烈的社會運動。面對社會動亂的威脅,蔣政府最終開放了政治上的自由化。1987年以前,在《動員戡亂時期臨時條款》的限制下,民間沒有新聞、結社、組黨的自由,故無自主意識的民間結社團體。而解除戒嚴令不到一年,就有740個人民團體向內政部登記並獲核准。人間佛教組織的突破性發展也始於此。以規模最大的佛教慈善組織--慈濟會為例,1966年~1987年,慈濟只吸收了十萬位左右的會員,而到1991年,慈濟的會員增長到178萬位左右。
關於慈濟創始人證嚴法師的一個流傳頗廣的故事,常被用來解釋佛教組織的入世性轉向是如何開始的。據傳,證嚴早年目睹臺灣醫療保障體系的落後,而發願建一所為窮人治病的慈善醫院。在與兩位修女的辯論中,基督教在公眾服務上的成就以及本土佛教在此領域的缺席,深深刺痛了證嚴:外來宗教尚且如此,以普渡眾生為念的大乘佛教為何不能做到?隨後,她便開始將以一比丘尼之力,組織信眾參與慈善事業。基督教的衝擊、本土社會建設的需求以及大乘佛教本身的社會基礎和教義拓展的可能,形成了佛教人間化改革的契機與動力。
目前臺灣大小道場林立,而其中最廣為人知的,是佛光山、慈濟、法鼓山、中臺山這「四大山頭」。
崛起最早的南臺灣佛光山,在1960年代後期已逐步成型。佛光山的創立者星雲法師,擅長以現代營銷手法包裝佛教。佛光山不僅製作風格多樣的弘法節目,其僧團也突破守舊形象,以活潑進取的形象出現在信眾面前。星雲的傳記作者符芝瑛對星雲式人間佛教的總結可謂貼切:一是肯定世間生活的可貴;二是主張樂修而不苦修。
而發跡於東臺灣的慈濟,則是臺灣最具規模的民間慈善組織。慈濟的創辦人證嚴法師是一位傳奇性的比丘尼。出身貧苦農家的她,在半個世紀內,將慈濟由一個30人的小道場發展成為全球會員700萬人、臺灣本地會員400萬人的龐大慈善組織。在臺灣幾次大災難的應對中,慈濟人甚至體現出比政府更勝一籌的組織力和行動力。
北臺灣的法鼓山起步較晚,其宗教領袖聖嚴法師於1970年代末期才由美國返臺繼承其師父東初老人的道場。目前法鼓山僧團的規模不比佛光山,財力及國際影響力也遠弗於慈濟。但其專注於佛教教育的定位,頗受都市白領和知識分子的歡迎。
而中部臺灣的中臺山亦是在臺灣解嚴之後,其聲名才逐漸為人所知。中臺山的開創者惟覺法師,以道行高深的「大修行者」形象出現在信眾面前,其宗教產品也以參禪和靈骨塔販售為主。比起積極於入世行動的其他三大山頭,中臺山帶有神秘的色彩,故民間有「慈濟做功德,中臺了生死」之說。
在如今的臺灣,佛教已是一股重要的社會力量。各大山頭都擁有自己的電視臺和雜誌以做弘法之用;街頭除了政治人物的宣傳展板,最常見的就是佛教領袖的巨幅肖像。這些新興佛教組織,擁有現代化的大樓、 公寓型的道場等宗教建築,並以講堂、社區學苑、念佛會、環保站等形式,在一般信眾中展開活動。政治與佛教團體間的關係亦是千絲萬縷,如星雲法師因在兩黨政治中立場鮮明而被冠以「政治和尚」之名。政治人物在大選前參訪各大山頭早已成慣例,佛教領袖的任何一句話,往往被媒體當作讖語。每年在臺北自由廣場舉辦的慈濟浴佛大典,皆組織起數萬信眾到場燃燈祈福。慈濟的標誌性制服「藍天白雲」與中正紀念堂的藍瓦白牆恰為映照,作為政治領袖的馬英九與宗教領袖一同於佛前合掌,為天下蒼生祈福。
即使90年代後期臺灣經濟開始陷入低迷,幾大山頭的發展依然強勁。那麼,人間佛教的發展在臺灣的社會轉型過程中究竟扮演何種角色?在現代化和民主化的衝擊之下,既然這些以入世的「人間佛教」為改革理念的當代佛教團體在務實的華人社會如此成功,對於始終在西潮與傳統間尋求思想出口的當代中國,人間佛教又能提供怎樣的實踐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