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倆認識多少年了?」這個問題不知問過多少遍,每次他回答完之後,我們都要感慨一番。趕在起飛前倆小時,匆匆一見,多少年了,多少次了,記不清了,有幾次暢聊整晚,分別時,一樣的不舍。剛剛還在調侃,有些人整天在你面前晃,看著來氣也無可奈何;有些人總得想方設法才能見上一面,人生太難了!他「嘿嘿」一笑,意思是「你說得對」。「我想寫篇關於你的文章」,他頓時有些興奮,下意識地端正了一下坐姿,「看完你得打賞我1000塊錢」,「沒問題」他嘿嘿地說,帶著些傻氣。這就是我寫作的動力,多現實啊。仔細想來,我們認識12年了。
他是我第一個學生。
08年那會兒,我大二,初出茅廬,第一次給人做家教,就遇到他了。他那時還是個六年級的小屁孩。「這小子換過十幾個家教」,他媽煞有介事地說,「混世魔王啊」我心裡想。當時也不知哪來的自信,隨口說道「阿姨,您放心,我有辦法搞定他」。初次見面,他正在寫作業,阿姨帶我到他的房間,簡單介紹了一下,他鼻子裡「哼」了一聲,頭也沒回。表面上看,像是有很多作業,來不及分心,實際上,那聲漫不經心的「哼」就足以暴露一切。我故作輕鬆地坐了下來,走了一遍「多大啦?」「上幾年級啦?」之類的過場,結果可想而知,「聽說你換了十幾個家教了,你最喜歡哪一個?」這個問題有點出乎他的意料,只見他猛然抬頭,往座椅上一靠,接著便口若懸河地說了起來。有些始料未及,但就此可以斷定他是一個「虛張聲勢」的人?
他常說「你是教我時間最長的家教」,如果不是我大四畢業,我或許能帶他讀完高中?依稀記得最後一次家教課,他一如往常送我到門口,從房間裡出來時眼圈就紅了,剛走到客廳眼淚就吧嗒、吧嗒掉了下來。第一次看他流淚,我有些意外,便打趣道「使不得、使不得,老師給你介紹了一個很優秀的學弟,跟著他繼續好好學」「他肯定沒有你好」他一邊斬釘截鐵地說著,一邊用力地點著頭,接著便「哇」地一聲大哭了起來。聞聲而來的叔叔見此情景,一時愕然,只見他抽抽泣泣地說「爸……高……老師大學畢業了,再……再也不來咱……咱家了……」叔叔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了幾句,接著又對我說了些「常到家裡來」的話。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琢磨,這麼一個不善言辭的叛逆小娃兒哭成這樣,雖說只教了他兩年,值了!那一年,他14歲。
我們認識12年了,時間這東西,過起來拖拖拉拉,數起來就觸目驚心。剛認識他那會兒,他才12歲,一米六不到,還是個小學生。剛剛在咖啡廳見到他,一米九的個子,成了即將畢業的澳洲留學生。人的一生能有幾個12年我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這12年裡,我們的變化實在太大了,大到一時恍惚,說不清好壞對錯,也辨不明何者為因?哪裡是果?人世浮沉,始終不變的是彼此間的惦念和牽掛,所以說,東澤之於我,與其說是學生,不如說是兄弟,是家人一般的存在。阿姨常和我說「東澤沒有親兄弟姐妹,一直拿你當哥,你多帶帶他,他很聽你的話。」「來長春就到家裡來,阿姨給你做好吃的。」……每當微信裡響起阿姨熟悉的聲音,我總覺得異常親切,雖然多年不見,卻像剛吃完她給我切的水果。我總覺得善緣難得,特別是這種不期而遇、無所欲求的善緣,從不予人壓力,又總能讓人心安,每每想起,感覺整個世界瞬間親切了起來。飄萍人生,當我不得不直面生活的粗糲與虛偽,一想到這些人,就會本能地相信:希望正在遠方等我,也許偶爾會遲到,但從不會缺席。
說來慚愧,帶了他兩年,東澤的成績並沒有太大起色,阿姨卻常拿我做勵志的典型。「他被養得太好了,突然要求他發奮苦讀,未免有點強人所難。」「這孩子性情良善,長得一表人才,肯定錯不了」……這話聽上去客套、老派,但我深知東澤有別於一般的張揚跋扈、揮霍無度的紈絝子弟,儘管他家完全有這個條件。相反,他非常簡單、純粹,擁有善良中的善良。
東澤不是一個善於表達的人,但只要他在長春,便會詳細地打聽「你什麼時候下飛機?什麼時候上飛機?」而且每次都會說「太遺憾了、太遺憾了,你為啥就不能在長春多待兩天呢?」只要能在長春多待幾天,他總會陪我回師大走走,儘管每一次他回國都會有很多其他的邀約,儘管每次走的都是相同的路線,也沒見他有任何怨言。「這是幹訓樓,五樓最邊上的那個窗戶就是我寢室」「哦」「這是靜湖,每年夏天花開得最好,不過那時我們已經放暑假了」「哦」「在文昌路的小館子裡,我們不知喝過多少瓶啤酒,現在想想,年輕真好!」「嗯」……他是一個非常好的聽眾,他會很用心地聽你說的每一個字,偶爾插上一句,一點也不突兀,節奏都對。他知道我在大三交過女朋友,六年後分手了,每每聊起這個話題,他總會不由自主地「唉」一聲,不知是為這段無果而終的愛情感到惋惜,還是感慨他哥一路走來的諸多不易。剛才他問我「還單著呢?」見我沒做聲,他便又開始督促我健身了。我們之間似乎有一種默契,總是能夠在最恰當的時刻給予對方最及時的回應。「你分手了?」「嗯,仨月了。」「哥,我要畢業了,沒想好幹啥」「來深圳吧,沒事兒咱倆還能喝兩杯」這也是剛剛的對話。
這兩天,東北下雪了,米粒一般,氣溫驟降,一反前些天融融的常態。坐在前往機場的計程車上,窗外雪花翩飛,車窗上多了一層迷濛的水汽。這城市的流景,多年來,好像沒什麼變化,只不過此間的我已經32歲了。腳上的單鞋不怎麼耐寒,鞋底的涼意正一點一點浸上來,身邊是一成不變的黑色背囊,心裡放著一些帶給我真實的溫暖的一些人。此時的我雖有感慨,卻不至於孤單,我想,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春暖花開。
「我見不見老?」「哥,你看上去也就二十六七歲」。
我知道,東澤不會撒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