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哪怕資金暫時緊張,只要有訂單就不慌,但今年真的有點慌了。」
類似的話,筆者在近兩年的製造業調研中,已經聽到無數位老闆說過。
「辛苦辦廠十五年,不如老王賣套房」蔡紅斌(化名)是浙江東部某市一家衝壓模具廠的老闆,2003年從當地一家大公司技術部主任崗位辭職,創辦了自己的加工廠。
「我們從低端模具開始做起,一步一步成為圈內小有名氣的供應商,出口模具曾經也有不錯的業績。」蔡紅斌聊到自己創業史的時候,仍然會兩眼放光。
蔡紅斌生意最紅火是2010年左右那兩年,那時候這一行還非常賺錢。「當時做汽車衝壓模具,需求大,利潤高,分訂單的人也少。但這幾年就不一樣了,一個訂單幾家公司搶,為了拿訂單,價格戰也打得厲害。你8,我5,你5我3就搞定。之前幾個模具廠裡幹活的銷售、技術人員,攢了些錢之後,都出來自己幹,靠著積累下來的人脈和技術和老東家們搶蛋糕,這個市場一下子就擁擠得不行。」
蔡紅斌自認為還算是「審時度勢」。這十幾年在主業模具加工之外,也開拓了很多其它的業務線。「啥來錢就做啥。」除了模具,這些年還接過很多業務,大到電站、船舶的分系統組裝,小到各種機械零部件的加工。甚至缺活的時候,還做過菜刀、鍋鏟之類的廚房用品。
「籤的都是開口合同,經常是上遊廠家臨時拿一批圖紙過來,要求多少天交貨。就照著圖紙要求做,做的也不知是啥零件,最多的時候,一天有數百件不同的東西在廠裡周轉。」
2010年是廠裡最紅火的一年,那一年的蔡紅斌,不僅買了大奔,還在當地買了一套小別墅。但好光景總是短暫的,2013年夏天,因為一筆不良周轉,蔡紅斌多年打拼積累的所有資產,甚至連自己名下的三套房產,全部抵押給了銀行和借貸公司。
也大約從那時候開始,身邊的環境快速變化,周圍很多類似的工廠紛紛裁員或者倒閉。蔡紅斌廠的產品平均良率比附近同行高出5%左右,也就靠這5個點的品質優勢,比別人勉強多撐了幾年。
但是蔡紅斌認為,也是這5%的良率優勢,最終成了自己的難言之苦。
隔壁老王既是蔡紅斌的協作夥伴,也是幾個品類裡的競爭對手。老王以前做小商品外貿生意,後來看到模具行業的前景,把前面賺的錢全投進來辦廠,規模和蔡紅斌差不多。2012年初的時候,非專業出身的老王感覺技術水平幹不過當地幾家同行,大客戶始終搞不定,就把工廠賣給了正急於擴充產能的一家外地公司。除了償還部分債務外,老王到手的現金還有3000多萬,老王花了其中2000來萬在當地蓋了一幢小樓房,並且在杭州、上海買了多套房產。
在幫著金主當了一段時間「顧問」後,老王便完全抽身庶務,如今大部分時間定居上海,滿世界考察「新項目」,還抽空讀了一個EMBA。卻至今也沒見再幹過什么正兒八經的項目。
現在四十不惑的老王,每年基本靠著名下房產出租,便可輕鬆年入百萬,中途倒手過幾次房,又賺了1000多萬。
而蔡紅斌這邊,工人的工資每年都在上漲。還越來越難招人。「現在新招的工人基本都是90、95後,相當難管。動不動就請假,甚至直接撂挑子的。」去年春節,因為一個急活,廠裡加班人手不夠,從大年三十到大年初三,蔡紅斌不得不帶著自己大學的兒子親自下廠幹活。
雖然不少業務訂單還在增加,但是同樣面臨的問題是產能擴大。而蔡紅斌的廠裡,根本拿不出來足夠的資金來擴充設備。很多2003年辦廠時買的二手機器到現在仍然在用,安全隱患也越來越多。相對於當地新建的工廠,即使有一幫跟隨多年的老師傅,設備遠遠落後於別人,技術上的優勢也正在一點一點喪失。
「該抵押的都抵押了,銀行貸款越來越難。小貸公司也都找遍了。現在每年賺的所有利潤,勉強夠還利息。好幾次遇到客戶拖款,連工人工資都發不出。」
「常常晚上睡不著覺,頭髮也掉了很多。除了每天都要張口吃飯的工人,只剩下一堆不值錢的舊設備,還落下一身毛病。辛苦幹了十五年,還不如老王賣一套房賺得多。」蔡紅斌面對一堆早已超齡服役的舊設備,唏噓不已。
「賣了廠,真不知道該幹啥」蔡紅斌如今正頻繁和幾個上下遊企業洽談收購工廠,其中也包括自己的老東家——現在已經成為華東知名的多元化集團公司。併購條件裡一般都要求籤至少對賭三年。而收購的現金部分,可能剛剛夠還清蔡紅斌這幾年欠下的債務。
十五年的創業,蔡紅斌都是和合伙人按三七開分成,每年分利潤,從沒有給自己開過一分錢的工資。但實際上,從2015年之後,到年底就幾乎沒有利潤可以分,全部是拿自己前幾年賺的積蓄不斷往廠裡「填坑」。
「以前認為廠子就是自己的,完全沒想過還有老闆給自己開工資這種事」,蔡紅斌說。在廠裡,蔡紅斌既是法人代表,又是整個廠的主心骨。而另一名合伙人——蔡紅斌兒時的髮小,只是創辦之初投了錢在蔡紅斌廠裡,現在除了仍然會幫廠裡跑跑業務,更多時候在外面經營自己的餐飲和微商生意。
「沒有考慮過退出機制。也從來沒有因為業績問題開除過一個老員工。」蔡紅斌堅持認為,正是因為自己的「厚道」,才讓自己有了一幫跟隨多年的「幹將」。但蔡紅斌也承認的是,十多年來的商業環境也正在發生著悄悄的變化,而自己還是在沿用十幾年前的「老規矩」管理企業。
早在2013年的時候,就有人勸過蔡紅斌賣廠,以當時的蔡紅斌工廠的技術能力和行業口碑,還能賣個不錯價錢,但是技術出身的蔡紅斌,把工廠視為自己的命根子。誰提賣廠的事,可以當場翻臉。但是到了2017年,蔡紅斌終於向合伙人主動協商賣廠的事了。
「不賣怎麼辦?每天睜眼閉眼都是一廠人的開銷,兒子也不願意接班。」年近五十的蔡紅斌感慨。
做併購盡調的團隊裡有一位自己的老同事老張,當時沒有像蔡紅斌那樣果斷大膽的「下海創業」。前幾年看著蔡紅斌買大奔,住別墅,很是羨慕。但是現在,老張也已經是集團公司的副總工程師,年薪+獎金+股權分紅也超過百萬,公司配有專車,還有住房補貼。
「賣了廠子,還真不知道幹啥。想做別的業務都需要資本,何況我也不擅長。」蔡紅斌說。
「錢慌」只是製造業的陣痛製造業的一連串心律失常,大多由「錢慌」引發。
「錢慌」與全球經濟總體低迷的大環境有關,還有中國產業體系的深層次原因。而頂層推行的「去產能、去槓桿、去庫存」的供給側改革,則成為最直接的一劑猛藥。
長期以來,大量的民營中小微企業創造了中國經濟體的主要活力,而活躍背後的問題在於,大家都朝著「做大」的方向狂奔,留下了一地泡沫和高槓桿。盲目的擴張,造成了大量的重複投入,極度的產能過剩。
根據中央指示,「供給側結構性改革,重點是解放和發展社會生產力,用改革的辦法推進結構調整,減少無效和低端供給,擴大有效和中高端供給,增強供給結構對需求變化的適應性和靈活性,提高全要素生產率。」
提高效率,轉型升級,完成從「大」向「強」的轉變,是中國製造業提升競爭力的不二法門。而淘汰低端產能,則是中國製造業必經的「陣痛」。
從宏觀角度來說,供給側改革一方面是環境土壤的改造。現在製造業仍面臨著兩個問題,一是稅收仍然居高,但是營改增依然在大力推行,稅制改革畢竟是牽一髮動全身的事情,需要時間。二是資金難往實體經濟流,「如果實體經濟不掙錢,最後大家還是會去買房。」
「目前國內的投資氛圍,也導致製造業很難做一些長期性的沉澱。市場化的資金要求短期出回報。而國有資金要求『不能虧』,不能虧就意味著只能投資一些上規模、中後期階段的企業。」一位產業投資領域的資深人士認為。
「但是製造業最缺錢的階段往往是早中期,缺錢的也大多是中小微企業。而中早期的製造企業,投資一百個,能成兩三個就很不錯了,周期往往也很長,大部分資金沒有這個耐心。」
另一方面,供給側改革,企業仍然要從自身角度尋找出路。
融資難,併購也許是一條不錯的出路,但是現實很骨感,像蔡紅斌這樣情況的中小製造企業在長三角多如牛毛,賣廠常常比融資更難。
去年8月15日證監會發文稱,併購重組服務供給側改革,助力去產能、去庫存,促進產業轉型升級。
國內以上市公司併購為例,情況無非四種,一是並產能,二是並渠道,三是並利潤,四是並技術。理論上,在製造業的食物鏈中,上下遊整並,大魚吃小魚是趨勢。但是太多的「小魚」在被吃掉之前,業務已經進入惡性循環,面臨越來越瘦的窘境,甚至很多隻剩下魚骨頭,根本進不了大魚的「菜單」。
一位知名券商併購業務負責人對此的解讀是:「大魚吃小魚適用於有規模效應的企業,如果搶佔市場份額、增加規模效應對某個行業或企業來講有價值的話,大魚吃小魚才是成立的。現在就製造業而言,對技術先進性要求是比較高的,大量中低端的公司,技術不行,本身可能就要被市場淘汰,並沒有併購價值」。
回歸真實價值,夾縫中向上求生像蔡紅斌這樣的傳統中小製造企業想要絕地求生,向上尋找出路,難度無異於「千軍萬馬過獨木橋」。
而他們痛苦的根源大致源於兩個方面:一、拿不到錢。二、這些中小企業所做的實質性的努力,在技術上的突破和產品上的創新,難以得到市場的認同,很容易被競爭模仿。
第一個問題是大環境使然,也是倒逼市場調整的「必然之痛」。第二個問題則似乎有點「中國國情」。
現實情況是,現在的很多企業用戶採購工業產品,並不願意花大價錢買質量好、價格貴、但使用壽命長的產品,而是更願意選擇價格非常低廉、載重量又大的仿冒品。
「大家都想快速擴張,都要現金流,這種情況下,上下遊都容易做一些短視的事情。」這是一位產業界人士對筆者的解讀。
而這一現象的改變,或許只有交給時間。
巴菲特的那句「潮水退去後,才知道誰在裸泳」的名言,同樣適用於當前的中國製造業,只有當大洗牌過後,企業的真實價值才能顯露出來,活下來的才是「剩者為王」。
前幾天一篇關於義烏雙童吸管的文章在朋友圈引發刷屏,文章大意是,一支利潤只有0.0008元的吸管,專注25年卻做到了全球第一,年產7000多噸,產值近2億元,擁有全球塑料吸管行業2/3的專利,包攬制定了全球吸管行業的所有標準。而這份成績單的背後,正是中國企業家的堅持、創新和與時俱進。
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副主任張軍擴認為:中國製造業的主要病症就是「增長方式粗放,靠要素投入增加產值,而不是靠提升質量和效益。」而張軍擴將中國製造業轉型升級的基本路徑歸納為「四化」:智能化、精緻化、綠色化和服務化。
筆者在製造業調研過程中的一個直觀感觸是:中國製造業現在很大的一個問題是整體缺乏耐心,從上到下,從資本到企業都缺乏耐心。地方政府想著快速出政績,資本想著快速催肥企業。中國製造面臨的不是「兩頭」的問題,而是「中間」的問題,這個「中間」問題就是基礎學科的差距。
低端製造方面,我們能成為世界工廠。而尖端製造方面,我們也有了像殲20、量子衛星這樣尖端的技術,這些都是整個工業領域最頂尖知識的結合體。但事實上,這些尖端技術,到我們真正能夠規模化、低成本生產的中間地帶,存在一段巨大空白。而這段空白,恰恰需要我們用時間和耐心去填補。
中國中小企業的平均壽命僅3.9年,不到4年。不到4年是什麼概念?哪怕是培訓一個成熟的技工,也不止需要花4年的時間。而假如一個企業每天都在生存邊緣掙扎的話,是不會有時間和精力去考慮解決這些問題的。
或許我們擁有最聰明的企業家,也擁有最勤奮的產業工人,我們能靠老師傅的雙手,生產出最高精尖的飛彈和飛機,但這些並不能視作我們已經擁有一個強大的製造業。
而或許只有當我們真正能做到工業化和批量化生產出高質量、高水平的刀頭、軸承、晶片、數控工具機、汽車的那一天,中國的製造業才算是真正突圍了。
結語美國作家詹姆斯P·沃麥克在《改變世界的機器》一書中寫到:「一個國家要生活得好,首先必須生產得好」。製造業直接體現了一個國家的國力水平,也是一個國家的經濟發展基礎。沒有強大的製造業,就沒有國家和民族的強盛。
德國和日本的製造業,都曾經有過一段「仿造」「剽竊」「山寨」的黑歷史,甚至一度成為「粗製濫造」和「垃圾貨」的代名詞。但是德國用10年時間重塑了國際社會對「MADE IN GERMANY」的信心。始於模仿,成於創新,也成為日本製造崛起的秘方。
如今的中國製造業,瀰漫著一種急躁、焦慮的情緒,這其實是對製造業發展最大的傷害。一味的「貪大求全,反而傷及自身,讓自己天天活在「心律失常」的狀態下。中國製造業,應該沉下心來,調整呼吸,學習德國製造的「小而美」、「專而精」。一枚螺栓,一把指甲刀,一支鋼筆,都能做到精益求精、精雕細琢。
總而言之,對一個具有全球最完備工業體系和產業配套能力的13億人口大國來說,製造業的全面提升不是一朝一夕,唯有堅持品質,耐得住寂寞,持續提高創新能力,方可成為全球領先的製造強國,託起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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