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馬之恆
今年北京市的中考作文題,以「智能房屋」這個科幻元素而引人注目。而在60多年以前,已有一篇以此為主題的科幻名作橫空出世,那就是美國科幻大家雷•布雷德伯裡的名篇《細雨將至》。
「一個男子建造了一所多功能房子,但他的妻子對房子不滿意,摔門而出,男子想追出去,但房門忽然緊鎖,打不開了。男子情急之下拿出打火機,想燒了房子。這時,從柜子裡滾出一個箱子……」今年北京市中考的語文試卷,因為大作文題部分給出的具有科幻背景的材料,而頗為引人注目。
但事實上,這道作文題目的「範文」,早在60多年前就已經出現。1950年,美國著名科幻作家雷·布雷德伯裡出版了一部文筆極為優美的科幻小說《火星編年史》。在這部由多個互有聯繫的短篇連綴而成的「長篇小說」裡,布雷德伯裡以詩人般的筆觸,描繪了人類在1999年首次登上火星,到2005年因為全球核戰爆發而荒廢殖民地,再到2026年重返火星的宏大「未來史」。這部小說的倒數第二章《細雨將至》,就是一篇關於智能房屋的故事。
即使放眼整個科幻史,《細雨將至》也是一篇頗為另類的作品,因為它全文沒有任何人類或其他智慧生命角色出現,只有一座從核大戰中倖存,並孤獨運行大約20年的智能房屋在自顧自地「表演」:從早晨叫已經不存在的主人起床開始,這座房屋會自動準備餐飲和娛樂設施,使用微型機器人進行清潔,在發生火災時自衛,甚至會在夜晚朗誦詩歌。雖然在今天看來,這篇小說對智能房屋的部分設定,比如使用機械系統和膠片執行動畫演示,以黑膠唱片播放音頻資料,已經顯得有些過時;但「空無一人的房屋自生自滅」這樣的主題,仍然鮮明地反映出了現代科技乃至人本身的脆弱。散文般的詞句背後,卻是人類文明已經苟延殘喘的悲涼事實。
獨特的構思和優美的行文,使《細雨將至》成為世界公認的短篇科幻名作。在著名的科幻電腦遊戲《輻射3》裡,還設置了一個名為「麥克勞倫家族宅邸」的場景,向這部作品致敬:如果玩家在住宅中的電腦上點擊「讀詩」的選項,就可以聽到《細雨將至》中引用的同名詩歌。
布雷德伯裡似乎比較偏愛智能房屋題材,僅僅在《火星編年史》裡,就還有一篇與智能房屋有關的作品《厄舍古屋的續篇》。這篇向埃德加·愛倫·坡的作品《厄舍古屋崩潰記》致敬的小說,講述了一個有些驚悚和反烏託邦色彩的故事:1975年,美國頒布了禁止幻想文藝作品的法令(幸運的是,在現實生活中並非如此),所有的恐怖、驚悚、魔幻、奇幻題材的文藝作品,甚至童話都遭到銷毀。一名專事收藏這些違禁品的富豪收藏家司湯達,與一名恐怖片主演派克斯意外相識,並設計了復仇的方案。他們在火星上使用遮蔽陽光的機器和上萬噸劇毒農藥DDT設置了一個「死區」,又在其中建設了以機器人扮演各路妖魔鬼怪的「厄舍古屋」,並以此為陷阱,將當年的「焚書者」們騙來。在與這座房屋互動的過程中,司湯達和派克斯的「仇人」們逐一被殺,智慧機器人則取而代之……
▲《火星編年史》中文版封面
布雷德伯裡的另一短篇名作《城市》,也以人與智能房屋互動為題材。在這篇小說裡,人類以生物武器滅絕了某個外星種族;但這個外星種族在末日來臨時,建造了一座充滿各種探測器的智能「復仇城」。兩萬年後,人類早已忘記了當年的星際戰爭,一支人類探險隊無意中踏入了「復仇城」,結果被外星人留下的智能機械俘獲並殺害。他們的軀殼被智能機械改造為忠於外星人的機器人,並攜帶外星人當年研製而未能使用的生物武器返回地球……
下面,就讓我們一起欣賞60多年前寫成的「中考作文範文」,《細雨將至》。(當然,比起考試的字數要求,它顯然有點長。)
起居室裡的人聲鬧鐘正唱得起勁:「嘀嗒,七點了,快起床。起床了,七點整!」它生怕沒人照它的話去做,在空蕩蕩的房間裡,繼續提醒主人:「七點九分,吃早餐,七點九分!」
廚房裡,爐子噝噝地響了一下,便從溫暖的爐箱裡推出一套早飯:八片烤得金黃的麵包,八個煎了一面的雞蛋,六片燻肉,兩份咖啡和兩杯盛滿的牛奶。
「今天是2026年8月4日,」廚房的天花板接過話頭,「加利福尼亞的阿利達爾市。」為了強調,它把日期重複了三遍。「今天是費萊斯頓先生的生日,今天也是特麗塔的結婚紀念日。今天要支付保險金以及水、電、燃氣費用。」
牆裡的什麼地方,記憶磁帶正在電子程序的監控下嗒嗒地滑動著。
「八點零一分,嘀嗒,八點零一分,上學啦,上班啦,趕快,趕快,八點零一分了!」但是,沒有關門聲,沒有橡膠鞋跟在地毯上的走動聲,屋外下著雨,前門的天氣預報盒輕快地唱著:「雨兒,雨兒,快躲開;膠鞋,雨衣,別忘帶……」雨點輕輕地落在屋子前後,細微的聲音在四周迴響。
車庫的門轟然開啟,它等著車子開出去。停留稍許,才緩緩落下。
八點三十分。雞蛋縮水了,麵包硬得像石頭。它們被一塊鋁板刮進下水道,順著熱水來到一個金屬通道中。在那兒,它們被壓碎並被衝到遙遠的海裡,髒盤子則在一個熱水洗盤機裡洗得乾乾淨淨。
「九點十五分,」鬧鐘唱道,「大掃除。」許多機器小鼠飛快地從牆裡的小洞中鑽出來。不久,房子中所有的塑膠和金屬上都爬滿了這種小清潔工。它們砰砰地靠近椅子,轉動觸鬚把地毯脫落的絨毛揉成團,輕輕地把隱藏在縫隙裡的灰塵吸走。然後,它們如同神秘的侵略者,急速奔回先前的小洞。它們淺紅的電子眼熄滅了,房子被打掃得煥然一新。
十點十分。太陽從雨後探出身子。這所房子孤零零地立在這個城市的廢墟中,它是核戰後唯一的倖存者。入夜,幾英裡外都能看見這座城市發出放射性的螢光。
十點十五分。灑水管從院子裡緩緩地旋出地面,水花給清晨柔和的空氣帶來了閃爍的光輝。水珠濺到窗玻璃上,又順著燒焦的西牆流下來。這幢房子原本上了白漆,西牆幾乎焚毀了,只有五個地方保留著原來的漆色。就像映在底片上一樣,這兒顯出一個正在修剪草坪的男人的輪廓,還有一個婦女在彎腰摘花。遠一點的地方,一個小男孩雙手伸向空中,高一點的地方是一隻擲出的球的影像。小男孩的對面站著一個女孩,她正要接那隻球,但是這隻球永遠也不會落下了,就在那威力巨大的一瞬間,他們的剪影被牆面燒焦的部分記錄下來。
五幅畫:男人,婦女,孩子們,還有那隻球——靜止的球。薄薄的淺色牆壁,保存下了核浩劫降臨大地那一瞬間,一個充滿生命的歡欣的場景。淅瀝而下的雨水閃著粼光,充溢了整個院子。
直到今天,房子都超然地保持著寧靜。它總是仔細地向每個來訪者詢問:「你是誰?密碼是什麼?」當然,從獨行的狐狸和哀鳴的野貓那兒是得不到回答的。於是,它關閉所有窗子,拉下窗簾。在那個有些神經質的電子自我保護裝置的控制下,房子有如一個老處女般敏感。
聽到一點兒動靜它都會顫抖——確實是這樣。如果一隻麻雀飛到窗戶邊,房子會突然掀起帘子,把麻雀嚇個半死。這所房子甚至不讓一隻鳥靠近!
這房子又是一個祭壇。它裡面有一萬個侍者,大的,小的,服務的,照顧的,唱著聖歌的,然而神已經離去。房子仍固執地進行它的宗教儀式,即使那既愚蠢也不起任何作用。
正午十二點。
一隻狗在門廊上呻吟著,不住地打戰。
前門識別出狗的聲音,自動打開了。這隻曾經強壯有力的動物現在已是皮包骨頭,樣子很痛苦。它挪進屋子,穿過房間,身後留下一條泥跡。憤怒的小清潔鼠氣呼呼地衝出來——它們不得不把泥土拾起來,這工作很不容易。
甚至連一片殘葉都沒有機會落在門廊上,因為這些銅屑般的小鼠會及時地從牆上的鑲板後呼嘯而出。那些膽敢觸怒它們的灰塵,毛髮或者紙屑會立即被它們用鋼製顎骨銜回小洞中。這些垃圾會由一些管道進入地下室的焚燒爐,那個爐子就像邪惡的巴爾神,躲在陰暗的角落裡。
狗竄到樓上,對每扇門歇斯底裡地狂吠。最後,它明白,如同房子早已了解的——那裡只有寂靜。
狗嗅到了香味,它用爪子徒勞地抓著廚房的門。門後,爐子正在準備薄煎餅,屋子裡瀰漫著焙制煎餅的楓蜜糖的氣味。
狗口吐白沫,靠著門躺下。它使勁嗅著,眼睛冒出了火。不久,它又瘋狂地繞著圈兒跑,試圖咬自己的尾巴。它不停地轉著,直到死去。它就在起居室裡靜靜地臥著。
「兩點了。」一個聲音唱道。
房子靈敏的嗅覺終於覺察到腐爛的氣味。一大群清潔鼠嗡嗡地跑出來,輕輕地,如同離子風暴中的落葉。
兩點十五分。狗被移走了。
焚燒爐突然閃出一縷火星,它們悠悠地順著煙囪飄了出去。
兩點三十五分。長桌從天井的一堵牆裡伸出來,紙牌洗好了放在墊子上,馬提尼酒和一份雞蛋沙拉三明治出現在橡木椅上。四周響起音樂。
桌旁靜悄悄的,也沒有人動牌。
四點正。桌子像只大蝴蝶那樣折起身子,收進鑲板牆裡。
四點三十分。育兒室的牆壁漸漸亮起來,隱約出現了動物的輪廓:黃色的長頸鹿,藍色的獅子,粉紅的羚羊,紫色的豹都閃現在透明物質上。這些牆是玻璃物質製成的,它們色彩絢麗而且影像逼真。隱藏的膠片由高度潤滑的齒輪帶動,並在這些牆上顯像。育兒室的地毯被織得像一塊蔥鬱的草地,鋁蟑螂和鐵蟋蟀在上面輕盈地跳躍。燥熱無風的空氣中,細心織出的紅色蝴蝶在動物的氣息中靜靜地扇動雙翼。一個黑色的箱子不時發出如同一個黃色大蜂巢中蜜蜂的嗡嗡聲,一隻獅子懶洋洋的低嘯聲,歐卡皮鹿的快跑聲和熱帶叢林淅瀝的雨聲。那雨聲猶如馬蹄在夏日幹硬的草叢上的輕踏。現在,牆已融入了遙遠的烈日炎炎下的草地中,一片草地綿延到無邊的天際。動物們躲進了荊棘叢生的樹林和小水潭邊。
這是孩子們的時間。
五點整。浴室備好了熱水。
六點,七點,八點。晚餐變魔術似的呈現出來。書房的壁爐響了一下,騰起火焰,房間弄得很暖和。壁爐對面的金屬立櫥正伸出一支雪茄,半英寸成了灰燼,卻還在靜靜地燃燒著、等待著。
九點。書房的天花板開始說話了。
「麥克·克林蘭夫人,您今晚想欣賞哪一首詩?」
屋裡一片寂靜。
最後,那聲音說:「既然您沒選好,我將隨機挑選一首。「莎拉·特斯達爾,我想這是您最喜歡的……」輕柔的背景音樂響起,配合著朗誦:
「細雨即將來臨,大地的氣息,
閃爍出聲響,伴著雨燕翱翔;
池中的青蛙,將在夜晚鳴唱,
野柏樹,瑟縮在白光中,
知更鳥披著輕盈的火,
在低籬上傾訴它的願望;
當戰爭成為現實,
沒有人知道,沒有人憂傷。
如果人類悲哀地死去,
沒有人在意,甚至鳥和樹也是這樣。
春天她自己,卻在黎明甦醒,
她並不知道我們已經滅亡。」
火焰在石板上搖曳著,雪茄已經成了煙託裡安靜的灰。空空的椅子互相凝視,四周是無聲的牆。音樂仍是那麼柔和。
從十點鐘起,這座房子開始走向死亡。風颳倒一棵樹。樹枝衝進廚房的窗子,碰碎了盛清潔劑的瓶子,濺出的液體遇到火立刻燃著了。
「火!」一個聲音尖叫道。燈開始閃爍,水泵從天花板向下噴水。然而清潔劑一點點地順著油地氈滲到門外。那個聲音接著叫道:「火,火,火!」
房子試圖挽救自己,它緊緊鎖住門,但熱量烤碎玻璃。風助火勢,房子不得不做出讓步,火舌卷著無數憤怒的火星輕而易舉地從一個房間燒到另一個房間並往樓上蔓延。吱吱尖叫的小鼠匆忙地來回運水向火射去,牆上的噴水器也在幫忙,一個勁地滅火。
太遲了。某個水泵失望地嘆息一聲,便停住了。這些日子用來淋浴和洗盤子的儲備用水也所剩無幾。
火舌舔著臺階向上伸展,它吞噬著畢卡索和馬蒂斯的畫,就像在品嘗美味佳餚。火焰吞食了它們塗油的身軀,留下燒焦的畫布。
火焰在床上、窗上變幻著色彩!
機器水龍頭黑洞洞的眼睛從頂樓的活門裡向下張望,旋即吐出了綠色的化學物質。
火焰驚恐地退卻了,如同一頭大象見到了死蛇。地板上有二十條蛇向火吐出了綠色晶瑩的毒液。
然而火是機敏的,它早已把手臂伸出屋外直到房頂的水泵那兒,並製造了一起爆炸。它欣喜地看見指揮水泵的大腦被撕成銅片,散落在房梁上。
火焰重新衝進每一個暗櫥,觸摸懸掛其中的每一件衣服。
房子在顫動。它那光禿禿的焦黑的橡木骨架在熱氣中瑟瑟發抖,它的電線暴露於熾熱的空氣中,就像外科醫生剝去表皮後顯出的紅色動脈和毛細血管。「救命,救命,火!快逃,快逃!」火舌舔噬著鏡子,如同在熔化冬日脆弱的薄冰。房子哭泣著:「火,火,快跑,快跑。」那語氣仿佛在唱一首悲傷的兒歌。十幾個聲音,高的,低的,像森林中垂死的孩子,那麼孤單,那麼無助。隨著電線熔成一個個滾燙的慄子般的小球,這些聲音變得虛弱了。漸漸地,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五個……聲音陸續消失了。
火也沒放過育兒室裡的森林。藍色的獅子咆嘯著,黃色的長頸鹿疲於奔命,豹子們繞著圈狂奔,不時變幻顏色。無數的動物在火焰前奔跑著,直到它們消失在通往一條遙遠的河的途中……
又有不少聲音聽不見了。最後幾秒裡,在熊熊大火中可以清晰地聽到報時聲,音樂聲,遙控除草機修理草坪的聲音和一把傘發瘋似的打開,合攏的聲音以及砰砰的開門關門聲。這些噪音如同鐘錶店裡所有的鐘狂亂地打點一樣,但它們既嘈雜又在某種程度上是統一的;歌唱聲,尖叫聲,最後一批清潔鼠仍勇敢地去搬那些灰!在這種情況下,甚至還有一個聲音高雅地朗誦那首詩,朗誦聲迴蕩在烈火熊熊的書房裡,直到所有的膠片盤被燒焦,直到所有的電線和電路不再工作。
廚房裡,就在大火隨著屋梁下墜前,烹調爐還在傻呼呼地做著早餐:120隻雞蛋,6條土司,240片燻肉。它的成果都進了大火的肚子,這使得它不停地工作,發出歇斯底裡的噝噝聲!
房子終於支持不住了。房頂的水龍頭砸到廚房和起居室上,又壓住了地下室。最後第二層地下室也坍塌了,冷櫃、扶椅、膠片、電路、床……所有被燒毀的物品一齊落在地底的深坑中,雜亂地堆在一起。
煙,寂靜。騰起許多煙。
東方,黎明將至。廢墟裡,只有一面牆站立著,它是那樣孤獨。牆的內部,一個低沉的聲音說著,一遍又一遍,直到陽光灑在這堆廢墟和冉冉而升的水蒸氣上的時候也沒有停止:
「今天是2026年8月5日,今天是2026年8月5日,今天是……
(譯文取自豆瓣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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