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獁新聞·東方今報【在人間·深稿計劃】記者 付雨涵
一夜之間,侯勇和妻子變得一無所有:失去了兒子,不再有存款,背負著債務。他們不得不從城市返回農村,遠離鄉鄰,偏居一隅,意志消沉的過著毫無色彩的生活。
而這一切都與24歲的兒子有關。
2019年6月1日下午5點多,兒子侯澤從33樓跳下,砸死了樓下遛彎的婆孫倆,二審判決侯澤父母賠付對方106萬。
事發後,兩個家庭均搬離了住處,自我療傷。對於侯勇來說,他們面臨的不僅有百餘萬的經濟壓力,還有兒子不明不白跳樓的心結。一年來的輾轉反側,始終找不到答案。
「我們不該恨他麼,走就走吧,還連累這麼多人。」
「他是我們的兒子,做下的錯事,咋能不管呢……」
伴隨106萬的,不僅有夫妻倆的糾結、無助,還有該不該判賠這麼多的爭議。
跳樓,毫無徵兆
在距離眉山縣城十幾公裡的鄉下,有一處土坯房,房租僅百十塊,那是侯勇和妻子鄧娟租住的地方。兒子去世後,財產被凍結,他們便搬到這裡。鄧娟時常精神恍惚,事發後500多個日夜裡,她始終想不明白兒子為啥要這麼做,「他很乖,很懂事的。」
侯勇一家原是眉山市東坡區富牛鎮人,侯澤是他們唯一的孩子,事發時待業在家已有半年。兩三年前,打拼了半輩子的夫妻倆,加上20萬徵地賠償款,終於在眉山市區買了一套房子,「以後留給兒子娶媳婦的。」
2019年6月1日,一個稀疏平常的周六,徹底改變了他們及另一個無辜家庭的生活走向。
下午5點,當保安的侯勇準備做飯,六點半他要去交接夜班,和兒子商量晚飯吃什麼後,侯澤關上電腦,走出臥室,幫忙洗菜,侯勇準備炒菜,一切再正常不過。
5點半,鄧娟回到家,眼看著最後一個菜要出鍋了,夫妻倆喊侯澤吃飯,卻發現沒有回應。侯勇一邊朝廁所走去,一邊問鄧娟:「澤澤出去了麼?」鄧娟有點迷惑「沒見出門啊。」
侯勇三兩步從廁所出來,打開臥室,卻看見離地半米高的窗戶打開著,窗戶底下,放著一張電腦椅。侯勇略感不安,伸頭往下一看,差點暈過去,依稀可辨地上躺著的一個人的上衣,正是兒子所穿的黃白色。
鄧娟癱軟在地,呼吸急促。侯勇本能的拖著走不成路的鄧娟,趕緊下樓查看。
一切都回不去了。
侯澤這毫無徵兆的一跳,砸死了樓下遛彎的婆孫倆,讓兩個毫無瓜葛的家庭陷入深深的傷痛和賠付款的糾葛中。
「至今都想不明白,他為啥子要這樣做。」鄧娟喃喃自語。
生日,隆重的告別?
沒有遺言,不明不白的死去,始終是環繞在侯勇和鄧娟心中的心結。隨著兒子的入土為安,這個心結也將永遠解不開了。而回顧事發前的時光,讓侯勇感到欣慰又略有不同的就是唯一一次的慶生。
事發一周前的5月25日,是鄧娟46歲的生日。這一天,侯澤去附近商店定了一個大蛋糕,買了涼菜、烤鴨,炒了肉,做了湯,等著父母下班回家吃飯。
「這是我第一次過生日噻,蛋糕很大,那天大家都蠻開心的。」鄧娟回憶,當時兒子已經有近十天不怎麼出門了,再加上感冒,整天悶悶的不說話,原本她是覺得浪費,看到孩子那麼開心,說了很多話,她也很高興。「覺得兒子特別懂事孝順。」
飯桌上,侯澤還跟他們說,訂蛋糕用了一張70元的代金券,原本200的蛋糕,現在只花了一百二三,並囑咐他們,還有一張代金券,下次買麵包可以用。「他喜歡吃蛋糕,那天吃了好大塊。」
一直以來,侯澤的懂事乖巧,是侯勇最驕傲的地方,也是夫妻倆不怕辛苦,忙碌打拼的動力。
「看我們辛苦,兒子從來不亂花錢,非常懂事和體諒我們的。」
兒子與母親的合影
在侯勇記憶裡,侯澤從沒和小朋友們打過架,很少要零用錢,文靜乖巧,有點內向。在12歲那年,他和妻子離開村子,去成都打工,回來時說要給侯澤買新衣服,遭到了侯澤的反對,「我有衣服,你們不用花錢買」,看到父母執意要買,侯澤又說「那你們買便宜一點的就行」。
回家時,他們給侯澤買了兩身新衣服,還有一雙白色的運動鞋,「他對鞋子非常愛惜,我在村子裡給他們的小學砌牆,他來幫忙,弄上一點點水泥,他都會很仔細的擦乾淨,不讓我們操心。」
2014年8、9月份,侯勇去南京看望當兵的兒子,原本要請兒子吃大餐,好好補一補的,最後侯澤卻點了「蛋炒飯」,他說,掙錢不容易,不想讓父親花錢。「他當兵有補助嘛,都攢下來了,過年的時候,還給我們2000塊的大紅包。」
談起以前的事情,侯勇哽咽了。他說,兒子去世後,他還經常能想起,兒子彎腰擦鞋和吃飯的情形。「這麼懂事的孩子,怎麼就沒了呢。」
「我不曉得他為啥子要這麼做,或許成年人的壓力太大?」聽到侯澤跳樓,表哥鄧福非常震驚,他和侯澤關係最為親厚,在2019年初回到眉山時,倆人經常一起找工作、出去耍。「沒發現精神有問題,以前也不知道他有精神病史。」
鄧福講述,他曾和侯澤一起供職過眉山一家房地產公司,因侯澤性格內向,一緊張給顧客介紹房源信息時,總會結巴,沒做多久,侯澤就以不合適為由,辭職了。侯澤也曾給鄧福抱怨過,工作不好找。
侯澤也萌生過做外賣騎手的想法,獲得面試資格後,卻沒去面試。鄧福知道侯澤喜歡打遊戲,技能超棒。但鄧福絕不認為侯澤是「好吃懶做」的人,「他在常州工作了兩年,攢了四五萬,不少咧。」鄧福說,侯澤經常網購給父母買東西,「用的都是自己的錢。」
病史,埋下爭議
侯澤跳樓,讓另一個家庭捲入無妄之災,導致其一老一小傷亡,年近半百的夫妻倆背負著巨大的心理和經濟壓力。「我們現在真的是生不如死。」
事發後,對方提起訴訟,2019年3月15日一審判決侯澤父母賠償金額共計152萬,2020年7月8日四川省眉山市中級人民法院二審判決賠償金額為106萬。目前侯勇仍在上訴,「我們也是受害者,我們現在無依無靠,背負債務,確實拿不出來這麼多。」
而雙方的一個焦點,就在於法院判定的其兒子是不具備民事行為能力人或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這一點,我們是不服的。」
事情從2016年說起,剛從軍隊轉業回來的侯澤,跟隨打工的父母在常州居住,暫未找到合適工作,便常宅在家打遊戲和看電子小說。母親鄧娟看到孩子不出去找工作,偶爾叨叨兩句,沒想到侯澤嫌煩,離家出走了,這可把鄧娟及侯勇嚇壞了,他們和表侄鄧福連夜尋找,終於在火車站附近找到了兒子,回來後兒子的表現卻有點不對勁兒。「晚上的時候會胡言亂語。」侯勇說,他會指著我們說是「吸血鬼」,還「嘰裡咕嚕」的說一些聽不懂的話。「但沒有打人啊,狂躁啊,自殘啊這些行為。」
他們陪同孩子去常州一軍區醫院查看,被確診為精神分裂症。「俺倆沒啥文化,也不懂這個病,就覺得只有這一個娃,肯定得治嘛。」入住治療半月裡,侯澤很配合,該輸液輸液,該檢查檢查,情緒很穩定,偶爾還會讓父親給他帶包煙,還不忘囑咐「一般價位的就行」。
半月後,侯澤出院,醫院方告知讓侯澤回家繼續鞏固吃藥。「肯定是病好了,才讓出院的嘛。」侯勇說,出院後,兒子沒再發現胡言亂語,還和母親一起在常州一燈泡廠裡上班,「操控電腦,做的很好噻,沒犯過錯,還帶了倆徒弟。」
這一點同廠的工友可以作證。「性格蠻好的,很踏實,大家相處的很好,精神方面沒有異常。」侯澤曾經的工友這樣評價他,「當初他離職要回眉山的時候,班組長還給他的父母打過電話,希望他留下來。」
所以,當法院根據診斷書認定侯澤出院後仍在吃藥,說明病情並未痊癒,是不具備民事行為能力人或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的時候,侯勇和妻子有些不解:「得過精神病就不具備民事行為能力了?要是娃的精神病沒好,咋會讓出院,咋會把工作幹這麼好噻。」
106萬,父母該不該承擔?
記者了解到,在這個案件中,涉及兩個法律關係,分為兩個案件進行的,一個是被砸身亡的老人的丈夫將侯澤父母告上法庭,雙方之間的生命權糾紛案,另一個則是被砸身亡的孩子的父母與侯澤父母的生命權糾紛案。
二審判決中,法院認定侯澤為無民事行為能力人或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判決稱,侯澤父母已盡監護責任,適當減輕侯澤父母的侵權責任,故酌定侯澤父母承擔本案因周女士祖孫倆死亡所造成的損失70%的侵權責任。因此賠償金額從一審時的152萬變為106萬,賠償金額除侯澤的遺產外,其餘部分由侯澤父母承擔連帶賠償責任。
針對法院的認定,侯勇的代理律師李兵認為,不能依據三年前的一份醫學診斷報告中寫有曾患過精神分裂症,就認定其不具備民事行為能力或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一審後,我們找到了醫院出院證明的證據,他的精神病是完全治癒的。」
這其中包括,侯澤能獨立自主的上下班,使用微信、支付寶,網購所需日用品,在微信聊天中也有很清晰的思維邏輯和語言表達,能熟練使用智慧型手機、電腦操作APP等。
逝者已矣,目前已經無法對其生前精神方面進行鑑定,在我國《精神疾病司法鑑定暫行規定》第二十條中有這麼一條規定:具有精神疾病既往史,但在民事活動時並無障礙;或者精神疾病的間歇期,精神症狀已經消失;或雖患有精神疾病,但其病理性精神活動具有明顯局限性,並對他所進行的民事活動具有辨認能力和能保護自己合法權益的,均可鑑定屬於具有民事行為能力。
「兩名路人很無辜,我們也深表惋惜,但法院在判賠的時候,也應當考慮到死者父母的承擔情況。他們也是受害者,106萬對於他們來說,確實承擔不起。」李兵說。
根據公開的報導顯示,侯澤父母在眉山有一套房子,家裡的老房子拆遷後新分了一套房子,在侯澤名下。但目前他們並未拿到拆遷的房子和鑰匙。
「我們打工這麼多年,也不容易,就掙得了一套眉山的房子,現在兒子死了,我們無依無靠,希望還能給我們留個住的地兒。」侯勇說,給對方造成的不幸,他們也很難過,願儘自己所能給與賠償,「106萬確實超出了我們的能力範圍。」
10月28日,記者從李兵那裡了解到,他們近期向四川省高院申請的再審,已被駁回,「尊重當事人的意見,可能會向檢察院提起抗訴。」
恨意,無處安放
不管結果如何,對於兩個家庭來說,這件事都是此生難以言說的傷痛。
500多個日夜裡,每當午夜夢回,侯勇和鄧娟總會夢見兒子,多數是有說有笑,懂事溫和的樣子,醒來總是淚水浸溼了大半個枕頭。
可想起兒子不聲不響的離去,及留下的一屁股爛攤子,鄧娟的恨意總會隨著聲音的提高而爆發。「我做夢都想問問他,我們哪裡對不住他了。」
最近一次夢見兒子,是在5天前,她記得很清楚。在夢裡,兒子問她要餅吃,鄧娟怒道:「誰叫你去死!」兒子二話沒說,轉身走了。醒來發現眼淚都淌到了耳朵裡。她忍不住,抱著被子哭起來。
與人說話,鄧娟很迴避說出「侯澤」的名字,總是用「他」來代替,「我都不願意提起他。」鄧娟說,他們夫妻倆對侯澤這麼好,小時候為了給他完好的童年,一直等到孩子上了初中才外出打工;侯澤學習一般,他們充分尊重孩子的選擇,沒有逼他做過不喜歡的事情;包括回到眉山後的半年時間裡,侯澤沒能找到如意的工作,他們夫妻倆勤懇上班,從沒有給孩子施加過壓力,「哪有不為兒女著想的父母,我們想著趁年輕多做一點,給孩子多掙一點嘛。」
如今回頭看,人生無常,把一切都奪走了。
2019年7月,他們辭去了工作,搬離了眉山市區,和婆婆一起住在這棟遠離村居的土坯房裡,沒有拿侯澤的任何物品。
「這裡清淨,不常見到人,房租便宜。」他們一邊療傷,一邊打官司。
銀行卡用不了,微信支付用不了,失去了生活來源,夫妻倆不得不借錢維持基本生活,打官司、日常開銷負債已逾10萬。未來的生活在哪裡,鄧娟沒有想過,「一天一天的活著都沒啥意思。」
考慮到年邁的母親及背負的債務,侯勇必須堅強起來。他手機裡存有許多兒子的視頻和圖片,每天總會忍不住翻出來看看,每一張都清楚的記得拍攝的時間和地點,每一次都看著笑著卻哭了。
另一方受害家庭,事發後也搬離了原來的居所,他們想忘記這段傷心的往事,開始新的生活。他們拒絕接受媒體採訪,不願意露面和發聲,希望時間能彌補內心的傷痕累累。「一切按照法院的判決來執行。」在106萬賠償費用上,代理律師高先生表示當事人沒有退讓的想法。
是啊,一夜之間讓人家失去母親和兒子,有什麼理由讓對方退讓呢,可自己呢?明明也沒有做錯什麼卻賠付百萬,又該怨誰呢?「哎,我們命苦吧。」鄧娟知道,丈夫想兒子了。
(備註:文中侯澤、侯勇、鄧娟、鄧福均為化名)
本文由#樹木計劃#作者【猛獁新聞】創作,在猛獁新聞和今日頭條獨家發布,未經授權,不得轉載。
爆料、維權、尋找、求助,請撥打東方今報新聞熱線16603712315、(0371)65830000,歡迎您隨時向我們提供新聞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