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少年時喜讀李白,年齡見長會逐漸喜歡上杜甫詩,杜甫總會在人生的某個時刻等著你。不過對我來說卻有些反了過來,早年更喜歡杜甫一些,如今二人在我心中至少是雙峰並峙。當然有個人成長經歷和心態變化的原因,這裡僅談談詩藝。蓋杜甫「意匠慘澹經營中」,「語不驚人死不休」,賞讀時自然要多用心,逐字逐句,待背後的「意匠」顯現,便會明白詩好在哪裡。李白詩初讀似脫口即成,一覽而過便知是好詩,然而也常常剽疾無餘,欣賞也就到此為止了,實已留下巨大的遺憾。
很欣賞一個比喻,杜甫詩如大將布陣,森然嚴正中見無窮奇變,不過只要掌握了兵法,破陣並不那麼難;李白詩如天馬行空,但這天馬絕非臨空亂踔,與杜詩相比,惟其天才橫放,要理清其步點,不僅需要更多的讀詩帶來的鑑賞水平的提高,有時候還需要一些靈感和機緣。今年春天驟然隨立春而至,春日憶李白,準備選取幾個側面,分幾篇文章談談我個人讀李白詩的一些所感所獲。都是李白集中膾炙人口的名篇,「重與細論文」,以點帶面,會發現我們的一些慣常認識未必準確,謫仙詩亦非不食人間煙火。今天先來談談李白詩中的一些奇思。
文學史意義非同小可的唐人選唐詩《河嶽英靈集》有言「至如《蜀道難》等篇,可謂奇之又奇,然自騷人以還,鮮有此體調也!」說的是那些李白最能一展其天才的七言歌行,其實,不限於體裁,李白詩中時常能見到「奇之又奇」之奇思,先來讀一篇於此冬春之際頗為應景的五言絕句《勞勞亭》:
天下傷心處,勞勞送客亭。春風知別苦,不遣柳條青。
清人李鍈《詩法易簡錄》談此詩的妙處云:「若直寫別離之苦,亦嫌平直。借春風以寫之,轉覺苦語入骨,其妙在'知'字、'不遣'字,奇警無倫。」相信大多數人讀此詩都會有此同感,然而過於淺切,或者說「苦語入骨」究竟為何?試為抽絲剝繭:自詩經「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一出,折柳送別就成了古典文學中的重要原型,以西方文學批評觀之,彼《小雅·採薇》可稱作「元詩」。王維「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即由此衍出,成千古名篇。與「柳色新」截然不同,《勞勞亭》柳條「不青」,已覺奇警。然讀到這層還不夠,不妨再拈來與王維《渭城曲》齊名的絕唱王之渙《涼州詞》對讀。「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羌笛「怨楊柳」,只因春來楊柳不青,實則是怨春風,怨其「不度玉門關」。相形之下,李白《勞勞亭》更覺奇警之處在於不怨春風,反倒為春風「辯護」,其「知別苦」,才「不遣柳條青」!到了須為春風辯護的地步,則離別之苦,復襯以楊柳不青之蕭瑟慘目,真「苦語入骨」矣。
勞勞亭又名臨滄觀,三國吳築,故址在今南京西南古新亭之南,歷來為金陵送別之處。從盛唐才士的《渭城曲》到《涼州詞》,一經比照才幡然悟出《勞勞亭》後兩句寥寥十字中競埋藏著兩層深折,把深折的意脈層層展開,好一幅初春時節令人黯然銷魂的金陵江山圖!大概那是一個來得很晚的春天,柳條當青不青,至此回過頭來,「天下傷心處」的劈空而來實乃詩人目睹蕭瑟春景時的臨風浩嘆。「勞勞」通「遼遼」,順接「送客」,傷心愁緒漫天舒放,一種浩瀚不盡的遠勢自是太白極詣。宋元山水卓犖如倪雲林者,蕭瑟荒寒是至高的境界,荒寒曠遠中「遼遼送客」,「永結無情遊,相期邈雲漢」,然而人間煙火畢竟絕而不去,畫中底色仍是傷心。表獨立兮荒天迥地,翼然臨於江山之上的亭又是天地精神交互往來的氣穴,可以說,太白《勞勞亭》二十字,已先數百年為雲林山水傳神寫照。
李白很多詩一閱便知是好詩,卻不大容易說出好在哪裡,比如這首兒時都背誦過的《贈汪倫》:
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
誦讀一過,似平平無奇,以深水喻深情,亦尋常之喻。嚴羽評曰:「才子神童出口成詩者多如此,前夷後勁」。「後勁」近是,說「前夷」,甚至「才子神童出口成詩者多如此」,恐怕是淺陋之見。倒是主「格調說」實則對詩歌神韻亦悟性頗高的沈德潛讀出了一些門道,《唐詩別裁》云:「若說汪倫之情比於潭水千尺,便是凡語,妙境只在一轉換間」。
要讀懂詩的好處,還要從細讀細味入手,「前夷」的前兩句裡,「將欲」、「忽聞」兩處頗可玩味。將、欲兩字連用,於全詩俊爽的格調中流露出一種離別時的遲疑和依戀。遲疑和依戀之際,「忽聞」岸上踏歌聲,顯然主人汪倫沒有提前告知李白,而是以踏歌這樣的方式給李白開個玩笑作為送別,不,應該說是給李白一個驚喜。送別不奏驪歌,卻一路踏歌而來,未見其人,先聞其聲,足見汪倫也是一位倜儻俊邁的豪士。惟「忽聞」二字,才是「妙境只在一轉換間」,不僅後兩句「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的轉換直承此轉換之勢,此一轉換,全詩亦通體空靈。世俗日常的「因陀羅之網」一旦被打破,運筆任其使轉,自有一種自在的氣象。李白一生天真爛漫,然亦特立獨行於世,這首詩就寫出了成年人之間的離情,無兒女沾巾,卻更見深情。
《贈汪倫》和《與史郎中欽聽黃鶴樓上吹笛》、《陪族叔刑部侍郎曄及中書賈舍人至遊洞庭湖五首》等等一起,標誌著李白的七言絕句這一詩體已入老境,也是爐火純青的化境。王維晚年的五絕、杜甫晚年的七律已被公認達到了後人難以企及的境界,其實李白晚年的七絕亦足以與二者並峙,可惜注意到的人不多。也不難發現,上述《勞勞亭》和《贈汪倫》在布局謀篇上有種可以說是「同構」的關係,皆由前兩句反常之情境觸發後兩句反常之奇思,奇思以奇警之筆寫之,而敘反常之情境則如大匠運斤,於不經意間著力甚深。把李白詩讀到這個份上,我們恍然大悟,李白寫詩絕非不經構思一噴就成,只因其胸次浩然,復有大匠運斤之功力,讓人於其慘澹經營渾然不覺而已。對於這個問題,我們以後還會逐漸展開。
繼續追隨安史之亂前夕李白漫遊皖南的足跡,由涇縣上溯至貴池之秋浦。《秋浦歌》十七首裡第十五首最為著名,但也誤解最深:
白髮三千丈,緣愁似個長。不知明鏡裡,何處得秋霜。
組詩中其餘各首都點明了秋浦風物,愁緒皆由景感發,此首卻無景唯愁。以《李白的客寓意識及其詩思》一書聞名於世的日本漢學家松浦友久先生有篇名為《關於李白<秋浦歌>注釋的幾個問題》的論文,謂第三句裡的「明鏡」指位於秋浦的清溪水之玉鏡潭,謎案豁然開朗。進而有學者考證說第一句裡「白髮」指秋浦水車嶺上的積雪映在水中的倒影。其實李白另有一首題為《與周剛清溪玉鏡潭宴別》的詩,雲「溪當大樓南,溪水正南奔。回作玉鏡潭,澄明洗心魂」,揭示了清溪水與玉鏡潭的關係,明乎此,我們完全有理由推斷第二句的「個」字是指示代詞,代指「清溪水」。宋人周必大有詩《泛清溪至玉鏡潭》雲「清溪水色勝於藍,祖石移舟下鏡潭」,可作旁證。
另按,《秋浦歌》其四雲「兩鬢入秋浦,一朝颯已衰。猿聲催白髮,長短盡成絲」。李白舟行清溪水,在溪水中看到自己的倒影,由於「一朝颯已衰」,在心中引起的觸動可想而知,便有了「白髮三千丈」的劈空喝起。進而我們可以領悟,長長的愁緒承載於長長的白髮,由清溪長長的水勢送往遠方。有了「緣愁似個長」的遠勢,「白髮三千丈」的極度誇張才無厥張之弊病,謫仙詩中的許多比喻和誇張之所以誇而不誕,奧秘皆類此。這裡想要提醒的是,這首詩不僅妙在誇張,更妙在奇思,不知不覺行至玉鏡潭,「不知明鏡裡,何處得秋霜」。如前述,這裡明鏡指玉鏡潭,而水潭裡只可能結冰,也可能落雪,唯獨不會起霜。原來後兩句是以自然界不可能發生的現象進一步表達在水中看到自己白髮時的觸動和悲愁,不經意間的奇思實乃「天若有情天亦老」的無盡浩嘆。前兩句以「白髮三千丈」言愁,凡人至此文勢必盡,太白卻能新翻奇思更起波瀾,難怪杜甫評謫仙詩「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
松浦友久先生指出李白一生有種對光明晶亮的事物的不懈追求,這一論斷的重要性不亞於揭示出其客寓意識。光明晶亮的事物,在天上為月,在人間為鏡。不妨再看一個和明鏡有關的例子,《長相思•其二》:
日色慾盡花含煙,月明欲素愁不眠。趙瑟初停鳳凰柱,蜀琴欲奏鴛鴦弦。此曲有意無人傳,願隨春風寄燕然。憶君迢迢隔青天。昔時橫波目,今作流淚泉。不信妾斷腸,歸來看取明鏡前。
此首最奇警而妙趣橫生的無疑是」不信妾斷腸,歸來看取明鏡前」一句。試想夫君若真的回來了,直接來對著他的美人看個夠不就得了,怎麼也不會「看取明鏡前」啊。這既可以理解為對鏡自憐已久渾忘了事理的痴想、痴語,也可以理解為由望生怨,夫君回來時不去相迎仍對鏡不起的執拗,「橫波目」依舊作「流淚泉」。無論何種,李白對思婦那深切熾烈的相思都體貼入微,細膩而微妙,風流而溫婉。李白生性豪放,卻絕非不能細膩入微,正因其情感的豐富和非凡的表現力,謫仙人才成為後人難以企及的文學大師。
對家人,李白豪放時可以「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失落時溫婉悱惻亦不下於杜甫,試看《寄東魯二稚子》:
吳地桑葉綠,吳蠶已三眠。我家寄東魯,誰種龜陰田?春事已不及,江行復茫然。南風吹歸心,飛墮酒樓前。樓東一株桃,枝葉拂青煙。此樹我所種,別來向三年。桃今與樓齊,我行尚未旋。嬌女字平陽,折花倚桃邊。折花不見我,淚下如流泉。小兒名伯禽,與姊亦齊肩。雙行桃樹下,撫背復誰憐?念此失次第,肝腸日憂煎。裂素寫遠意,因之汶陽川。
太白詩渙渙然風行水上,卻無輕滑之弊,細讀則很見思致,不經意間波瀾乍起。此詩中「江行復茫然」和「別來向三年」就是兩處逆折,補敘出作詩的情境——舟行江上和大背景——離家三年未歸。最奇警的是「南風吹歸心,飛墮酒樓前」一句,歷來注家多謂酒樓是寄家地東魯的某處酒樓,甚至給出了具體的考證,恐怕不當。試想若歸心真的「飛墮」回了東魯,為什麼不徑直回家呢?反倒坐在離家很近的酒樓裡想家?情景之怪誕堪比美國作家霍桑的一篇短篇小說。所以,這裡的酒樓當是李白此時的漫遊地「吳地」的某處酒樓,他近來經常去,畢竟酒樓是唐代詩人完成詩歌構思至少是激發靈感的好去處,何況「李白一鬥詩百篇」。「江行復茫然」,已覺愁緒無端,於是突發奇想不如寄心於最近常去的那個酒樓。醉裡不知身是客,醉眼朦朧之際,忽然浮現出東魯樓東枝葉拂煙的桃樹……我們恍然大悟,原來此詩下文對二稚子的懸想經歷了兩重的幻想,從船上到酒樓,再到東魯。正因如此,「別來向三年」、「我行尚未旋」這樣回到現實的反跌才格外沉重,逆補寫出作詩的背景才格外沉實有力。對二稚子的懸想越想越細,二重的幻想也就越發無法承載。細膩到「撫背復誰憐」的地步,幻想的雙重樓閣驟然崩塌,「念此失次第」也就極為自然,無可奈何,只得「裂素寫遠意,因之汶陽川」,將崩塌的夢思化作悠長的思念。「汶陽川」呼應懸想的起興「江行復茫然」,章法圓合無跡。
家有兒女,名篇前有晉左思《嬌女詩》,後有李商隱《嬌兒詩》。歷代詩評則經常把李白此詩和杜甫的光輝大篇《北徵》中對小兒女的描寫對舉:
平生所嬌兒,顏色白勝雪。見耶背面啼,垢膩腳不襪。床前兩小女,補綻才過膝。海圖坼波濤,舊繡移曲折。天吳及紫鳳,顛倒在裋褐。老夫情懷惡,嘔洩臥數日。那無囊中帛,救汝寒凜慄。粉黛亦解苞,衾裯稍羅列。瘦妻面復光,痴女頭自櫛。學母無不為,曉妝隨手抹。移時施朱鉛,狼藉畫眉闊。生還對童稚,似欲忘饑渴。問事競挽須,誰能即嗔喝。翻思在賊愁,甘受雜亂聒……
杜詩醇厚沉摯,久經亂離,僥倖團聚,以粗樸之筆出之,處處真力瀰漫。李白詩以奇思層層懸想,自造溫馨裡透著憂傷的夢思,夢思中對小兒女的描寫即便不及杜甫頓挫拗折,千載之下給讀者的感動卻不下於杜甫。詩仙詩聖之不同性情和技法,於斯畢現。
通過以上賞讀不難看出,李白常於不經意間出奇思,而且奇而不怪,巧而不輕。不禁想問,李白何以臻於此等境界呢?當然可以列舉出天縱奇才、胸次浩然、才思敏捷等等理由,我以為都不能說到點子上,這個問題也的確不易回答。倒是一些同樣不經意的閱讀看似無關,卻能給我們一些啟發。如這首《金陵城西樓月下吟》:
金陵夜寂涼風發,獨上高樓望吳越。白雲映水搖空城,白露垂珠滴秋月。月下沉吟久不歸,古來相接眼中稀。解道澄江淨如練,令人長憶謝玄暉。
今天的李白詩鑑賞以金陵始,以金陵終,這一首是李白早年出川初遊江南時的作品,以心境來看,《勞勞亭》似乎不是作於同一時期。關於這首詩,宋調巨擘黃庭堅有詩云「憑誰說與謝玄暉,休道澄江靜如練」,黃庭堅以為謝脁「澄江靜如練」句寫的太實、太平庸,一點也不「奇」。有趣的是,「奇之又奇」的李白在詩中展現了「古來相接眼中稀」的狂生本色,睥睨前修的太白卻唯獨激賞只能寫出「澄江靜如練」的小謝!這裡面大有文章可作。首先告訴我們,以大小謝為代表的《文選》才是李白詩藝的根底之所在,或者說是他的「基本盤」,這個大問題容以後慢慢道來。和本篇的問題相關的是,李白的詩奇而歸正,正是因為有了「三擬《文選》」的深厚功力。同時,這也是以李白為代表的盛唐詩之奇和中唐韓孟詩派乃至宋詩之奇的重大不同。那麼,為什麼李白又能突破小謝的「實」,橫空翻出奇思呢?我看奧秘就在第三句中的「空」字。
整體上很世俗化的時代,言必稱「空」者往往是把他人或者他物看空了,自己卻實得沒有了轉環的空間。在盛唐那個空前開朗包容的年代裡,復有一群南北漫遊的才俊之士交遊砥礪,自我、他者之間自然清空無隔,詩心與意匠可轉環的空間也就空前的大。除本文所舉的例子,李白詩放則如「狂風吹我心,西掛鹹陽樹」,收則如「春風不相識,何事入羅幃」,使轉騰挪,倏來忽去,四極八荒,運棹自如,後世才士唯有歆羨。反之,在世俗化、技術化的時代,諸多訴諸內心的藝術流派紛紛標榜自己是對外圍的硬殼世界的反抗,我看卻是一體兩面,問題都出在太「實」。試想內心幽閉了如此繁複的意象,壓抑了如此不馴的能量,以畫家達利所謂「無意識的照相術」照出,無怪乎是一個「鯨呿鰲擲,牛鬼蛇神」的世界。這樣的比照,或許是解讀李白詩為何奇之又奇卻能歸於平易自然的鑰匙。
我向來以為,真正的好詩好讀卻不好讀懂,容易讀卻不可容易讀之,現當代詩歌的晦澀難懂絕非詩歌的幸事。李白的詩無疑最符合這個標準,今後還會通過幾篇文章加深對謫仙詩的認識,進一步走近這位曠世天才的世界。作為不求考證、唯鍾賞析的詩話性質的文章,本文已經寫得太長了,也算是一篇代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