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三更
小時候,頭髮都是父親理的。陽光燦爛的午後,父親會在我脖子上圍上母親大大的圍裙,搬一把椅子放在門口的陽光下,用他那把老推子咔嚓咔嚓地推起來。小時候留得都是短的不能再短的小平頭,想來理起來不會太難,推平了不就好了麼?但是父親卻是一下一下,仔細得很。
有時候我便睡著了。溫暖的陽光下,真的很容易使讓人打盹,更何況,父親一邊輕輕理著頭髮,一邊會跟我講故事。等醒來的時候,父親已經在拿一把撣子一樣的東西幫我清理著頭上的碎發,一邊用嘴呼呼的吹著,以免頭髮落到我的脖頸裡。
我那時候很不喜歡理髮的——一坐就是近一個小時,對於一個小孩子來說簡直就是酷刑。而且,父親的老推子不甚鋒利,經常會猝不及防地夾住頭髮,疼倒不是很疼,卻成為我反抗的理由。煩躁的情緒,常常使我擠出眼淚來,不停地問還要多久。而父親每次都是說快了快了。就這樣的對話,幾乎每次都會上演。
後來,每當看見父親手裡拿著母親的大圍裙,我都會想跑,單最終還是被一把拉過來,頭伸到盆裡,被隨便用水洗幾下,坐到大椅子上開始接受煎熬。父親一邊理髮,一邊會說頭髮長了如何如何不好看。慢慢的又會扯到別的有趣的話題,分散我的注意力。
母親常常抱怨父親每次理髮結束,都不幫孩子清理乾淨掉進脖子裡的碎頭髮,弄得頭髮扎得我好難受。父親則會辯解:「我都吹了很長時間了!」。
再到後來故事的發展很有意思,為了讓我安靜得坐下來能給我理髮,每次理髮前父子兩人會商定了理一個髮給多少錢。當然是給我了。我記得那時候小孩子理髮市價只要五毛錢,於是父親每次會掏出五毛錢來給我。這件事,已經成了歷史,但卻始終是我們家人茶餘飯後說笑的談資。
還經常有同村的跟我年紀差不多的小朋友跑到我們家,等著父親給我理完了也理一下,當然,這是不收費的。很遺憾的,我已經記不清楚當我坐在椅子上,旁邊是一幫小朋友在等待的時候,我心裡是不是有一絲小孩子特有的得意?
理髮的地點也是不固定的,冬天會在屋門口的陽光下,夏天則經常在家門口的小樹林裡。
父親的老推子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買的,反正確實是很老了,父親經常要把刀片擰下來給裡面的彈簧上一下油。即便如此,還是經常會夾頭髮。
後來慢慢長大了,在家的時間日益減少。再加上父親的推子太老,父親也理不出新潮的髮型,我便不再讓父親理髮。我已忘記最後一次讓父親理髮的情形,也不記得在我第一次去外面理髮的時候父親是什麼樣的心情。總之,就這樣,不再讓父親給我理髮,他那把老推子也就放了起來,再也沒有看見過。
前年有一次回家,天氣出奇的好,也暖和。一天吃完午飯我搬把椅子坐在陽光裡,正昏昏欲睡的時候,忽然想到了父親的老推子。我忽然很想讓父親再給我理一次髮,在陽光裡感受他溫厚的手掌滑過我的頭頂,聽見推子在我的發稍咔嚓而過,聽他講故事,然後毫無防備的慢慢放鬆,睡著。然而父親拒絕了。我說服了所有人替我求情。父親說,推子已經不用太久了,生鏽了。
父親拿出來看,確然如此。父親還說,孩子長大了,頭髮不能隨便理了,不好看。我知道,真正的理由是後一個,父親面對自己的兒子已經不再自信,不自信自己給予的是不是孩子真正需要的。
望著父親日漸斑白的雙鬢,我心裡很難受。父親已經不能夠再給予我像小時候無所不知的關懷,而他正慢慢需要我來關心他。我們家大概跟所有中國家庭一樣,都不習慣表達太深厚的感情。每次與父親單獨相處,我都會感覺有點無所適從。
跟他說什麼呢?每年在他身邊的日子加起來最多不過一個月。我常常會嘲笑他迂腐,懦弱等等等等,他卻經常因為我說過的很小很小的事情,在親戚朋友面前不斷地誇耀,其實在外人看來,那一定是微不足道,聽的人也一定是出於禮貌的應付,一定的。
我常常懷著對父親深沉的愛意,去試圖與他建立小時候般無所不包的溝通,讓他明白我的每一點想法。但每次接近,我都會覺得不習慣。就像小時候我喜歡他幫我洗澡,而現在卻不再需要他幫我擦背一樣。難道成長的代價,就是相互間的拘謹與疏離嗎?
剛剛跟母親打電話,父親剛剛做了手術,年輕時候就有靜脈曲張,一直到現在,才在家人不停地催促下去了醫院。
父親漸漸老去了,真的老了。我常常感到痛苦的就是看到親人們老去,而我,雖是到了而立之年,卻羽翼未豐。
放下電話,想到的是很多關於父親的片斷,寫下的是我想過很久卻遲遲沒有下筆的父親和他的老推子,以及我真正快樂無憂無慮的被愛的童年。
爸,我愛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