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窮不能窮教育」是中國老百姓的一句老話,我探訪過中國不算邊遠山區的鄉村小學,條件如何,我已不想多說。其實在挪威,此話甚是不恰當,因為那裡沒有我們概念裡的窮和落後。不過,斯瓦爾巴德島,人類聚集居住的最北端,對於挪威人來說,已是所及最為荒寒邊遠的地方了。這是怎樣一座城?與5000多頭北極熊共生的一座城,政府繪製的地圖上會用顏色標明出哪裡是安全地帶,出城需要向政府報告以及必須配槍。朗伊爾城的垃圾也需要覆蓋,以免招來北極熊,一群大學生曾眼睜睜地看到過一位女同學被熊咬死。就在這樣一片靜默卻又常常危機四伏的山海之間,我見到了我以為全世界最好的學校。
朗伊爾城只有一條主路,路的盡頭是臨海不遠的斯瓦爾巴德大學中心(The University Center in Svalbard,「UNIS」),它像一艘巨輪停泊在岸邊。大樓的外觀特別設計,稜角分明且線條不規則,是為了抵抗當地惡劣風雪條件,以防積雪堆積,為了防止凍土融化,高架電線桿也是全木質,外牆大量生動溫暖的顏色,減弱了空間氣候因素視覺上帶來的枯燥荒蕪感。大學的校門,沒有明顯的標識,石柱,雕像,只有常規樓宇門大小,這在國內很難找到。一進門口是一排排整齊擺放學生的靴子和可以替換的拖鞋,出進的學生都坐在長凳上換鞋,自然從容,習以為常。朗伊爾城到處是積雪,大樓是木質建築,如果不換鞋,帶進的積雪融化後容易將地板打溼、腐壞。光腳走進這座建築,腳底漸漸傳來暖意,從地板到牆壁,再到天花板,全是用原木色的木板拼接而成,上下都鑲嵌著柔和的燈光,落地玻璃窗和紅色裝飾板搭配和諧,窗外滿山冰雪,屋裡卻映得人溫暖愜意。
參觀這所大學,對於我這種一看自然科學數理化就頭疼的人來說,只有一個感覺:膝蓋發軟,好想頂禮膜拜。這是應該是我這輩子離自然科學最近的地方,也感到在自然科學面前,我這種社科類研究人員的無力感。 整所大學只有650個左右的學生,他們來自全世界40多不同個國家,從學生到教授全部都是極地研究界的精英,作為世界上最北的大學,只有四個專業,北極地理,北極地質,北極生物和北極工程科技,小而精,校舍只有一棟樓,可它有全世界最大的天然實驗室--斯瓦爾巴德群島63000平方公裡的土地。這裡所有的新生入學第一周,必須接受野外生存訓練,射擊、搭帳篷、在野外做飯、駕駛和修理雪地摩託車等——對於經常需要到野外進行科學考察和實驗的學生們來說,這些技能必不可少。
學校有巨大的裝備庫,你可以在這裡找到任何你需要的野外生存裝備。槍枝彈藥,防寒服和防滑雪靴,徒步攀巖的繩索,帳篷,划艇,以及濃縮固體食物應有盡有。咱們的學校裡locker是鎖筆記本電腦用的,人家學校locker是鎖槍用的。所有的學生出去田野調查前都要填寫紙質的登記表(以防電子信息一旦斷電就失去記錄),還要隨身攜帶專業的信號追蹤儀器,保證學校可以追蹤到他們的位置。
在各種實驗室裡,擺滿了太多我叫不出名字的儀器設備,用來研究北極的每一粒沙石,每一滴海水,大到地質地貌,小到微生物。到了周末,學校餐廳裡的爐火旁就會圍坐著師生,喝著酒聊聊他們最近的發現和研究,田野調研時經歷的有意思的事情,比如又見到了幾隻北極熊,和上次比它們是胖了還是瘦了。
我覺得能夠來到這裡的,應該是耐得住寂寞,且內心嚮往自由的人。這是片冰寒的樂土,很多年輕人在這裡享受廣闊天地的自由自在,不為物,不為名。我常看到有人若無其事的獨自走在一條對我這種地道的世俗者來講,荒涼又危險的公路之上。他們帶著對於自然絕對的敬畏和珍視,帶著面對寂寞孤單的從容不迫抵達這裡,只靠一顆純粹的心去體會這裡。北極,只適合低調務實,內心寧靜,沒有太多欲望的人。如果不是時間有限,我好想有機會和每一個在這島上生活的人喝一杯,面對面,聽一聽他們講在這片土地上那些生靈的故事。
大學中心的教學樓和斯瓦爾巴德博物館連在一起。館中的每一件展品——海豹、馴鹿、野鴨、化石,工具,礦燈和測距儀等都貫穿著這一主線——人、動物和自然之間應該如何共存?博物館被展板隔成內外兩圈。內圈是以北極熊、海豹、馴鹿和極地苔原植物標本組成的生態展區。外圈以順時針為序,主要是實物和各種模擬礦工,獵人生活的真實場景。每件展品都配有詳盡的解釋,密密麻麻,將斯瓦爾巴德不長卻又無與倫比的歷史娓娓道來。博物館希望把這些當地居民司空見慣的東西拿來展出,以此告訴人們,你們身邊就有斯瓦爾巴德的歷史和文化,請保管好它們。
如果說斯瓦爾巴德大學是因為它得天獨厚的資源和地理位置才變得鶴立雞群,那麼看過這裡的中學,就會讓你真正的明白,一個負責任的國家應該對於教育有多堅持。我在奧斯陸時問過奧斯陸大學人權研究中心的王奕教授,在奧斯陸這樣的高福利的國家是不是也有教育資源的分配不均。她說當然,國家再有錢,還是會有覆蓋不到的山區,人力向大城市的湧動是社會趨勢,哪裡都一樣。不過挪威為了讓偏遠地區的孩子也能有好的老師,花大價錢招聘,學校設施更是自不必說的要保障到底。朗伊爾城的中學生,常常會和父母工作的關係來到這裡,又或離開,很少有人在這裡長久的讀書,你來我往,剛剛熟識的小夥伴可能明天又要分離。這就好像是一個臨時組成的群體,隨時有可能會解散,儘管如此,朗伊爾城裡的基礎教育,卻讓我感慨萬千。
整個島只有一所幼兒園,一所小學,初中,和高中,統稱為斯瓦爾巴德中學。中學裡設施一應俱全,教室,實驗室,多功能階梯教室,圖書館,手工課,廚藝課操作間,餐廳遊戲區域供孩子們課間娛樂,醫務室保障健康,小型的音樂廳和排練教室,裡面一排一排擺滿了吉他,琴,鼓。室外不適合活動,就把體育設施搬進了室內,遊泳池,體育館。館內一面是攀巖牆,另一處牆邊的按鈕一按,下落網球的網子,再或一按又變成下落排球網子,圍牆四邊安著籃球框,足球框,想玩什麼都可以,孩子們穿著襪子不穿鞋,邊跑邊笑。
當地的老師曾不好意思地介紹說這裡的孩子可能學習都不是特別好,所以希望在交流會上讓我們的孩子多講一些。但參觀和交流的過程中你會感到,挪威人的教育不在課本上的習作。他們注重身體素質,嚴寒天氣,課間每個孩子必需穿戴完整在雪地裡「滾一圈」再回來上課,我親眼看到大概5,6歲的小孩吊在單槓上翻上翻下,幼兒園的小朋友自己在雪地裡翻跟頭,順著雪堆往屋簷上爬,老師管都不管,讓他們自己玩。
他們注重教孩子們生活裡的事,教他們如何正確的防寒保暖,怎麼用木頭打磨勺子,碗,讓他們用200克朗去採買並製作出有前菜主菜和甜點的一頓飯,讓他們發掘自己的興趣愛好,想怎麼畫就怎麼畫,想怎麼演奏就怎麼演奏,想怎麼奔跑跳躍就怎麼奔跑跳躍。這裡給孩子平等的關愛,我們在走廊裡遇到了一個有自閉症的男孩子,窩在牆角,一個男老師陪著他,老師介紹跟我說,這個孩每天在學校都有老師輪班寸步不離,陪著他,保證他的安全。即使這會增加學校的人力負擔,但也不會拒絕剝奪他上學的權利。
這裡的孩子有他們年齡該有的樣子。進門前很習慣地會先敲門,與人交流時會和你對視有眼神的溝通,沒有扭捏害羞,落落大方,自信十足。我們由一群十三五歲的女孩子領著參觀教學樓,講解得頭頭是道,我問她們,你們見過真的北極熊嗎,廚藝課做什麼,音樂課你彈奏什麼樂器,她會侃侃而談她遇到過的北極熊,她的菜單,或者說我不彈琴我是主唱!臉上流露出的全是興趣滿滿,而不是得意和炫耀。他們好像喜歡什麼就是喜歡什麼,單純地喜歡做自己感興趣的事情,不喜歡的也不去裝作感興趣,迎合大人的口味。在交流會上,他們會好奇中國有多大,要飛多久才能來到他們的城市,會驚訝原來在中國的學校,進門是不脫鞋的,他們其實也希望有一件所謂的校服,他們問的更多的是中國的孩子喜歡打什麼電子遊戲呢?開放而包容,會不停的好奇你們的事,而不是誇誇其談我們怎樣。我們走在走廊間,孩子們也會調皮地跟我說哦看,那是小學部,高年級的可以去低年級的地方,反過來他們可不行,他們都是些小屁孩!這裡的孩子16歲可以去考雪地摩託車就意味著長大,擁有一輛雪地摩託就是他們最大的夢想,所以也會看到高年級拿著雪地摩託車安全帽,穿著機車外套酷酷的高年級學生露出羨慕的神情。
我對這裡的孩子印象極好,他們樸實,真摯,自信,得體,有教養又不失活潑,他們時而會對成人的世界充滿好奇,但好像仍更眷戀熱愛自己的小世界的樣子。這是最珍貴的品質,是在中國,我們的孩子身上恰恰缺失的。「再窮不能窮教育」,在挪威有著徹徹底底的執行力。在一個常年被積雪覆蓋的寂寞土地上,仍然有對於教育的堅持,他們教育的不僅是如何獲得生存技能,更不是灌輸著一種迫切的欲望要在社會的金字塔奮力向上攀爬,而是教會未來的一代,如何接人待物,熱愛自然,如何與人類社會,和動物,植物,天地山川,冰洋河流共處共生,教他們熱愛生活,當然還有,愛人,愛己。
(圖片來自於我和同行北極的小夥伴,部分來自於網絡,原創文字,轉發請註明出處)
北極行走日記已經發布四篇,感謝閱讀,往期回顧請掃描二維碼關注帳號歷史消息:
一座城教會我的事 之 (4):做一次荒野獵人,活在暴風雪下- 北極暴風雪中的徒步行走和雪橇探險
一座城教會我的事 之 (3):最北有多北 - 現代與自然的碰撞,朗伊爾城充滿情懷的北極民風
一座城教會我的事 之 (2):這世上沒有白來的幸福 - 挪威成為幸福指數最高國家的原因
一座城教會我的事 之 (1):生命皆平等 - 北極雪橇犬的幸福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