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初,由於文言文在很大程度上已經不可能滿足人們的心靈需求,人們已經不能從中獲得自我的肯定,所以才導致了舊文學的失落、新文學的誕生。人們在尋求新的文學時,首先就得找到新的語言形態的支持,這就是白話文。「五四」初期,思想啟蒙運動的重大實績之一,就是白話文運動的勝利。它的勝利建立起了一整套現代話語系統,這是一套由白話文運動發軔,在其發展中吸收了歐化書面語和大眾口頭語融合而成的現代文學話語。新文化運動的先驅者們努力倡導白話文,報紙改文言為白話,學校開設白話教學,文學作品以白話為榮耀。此時的白話文已經超越了原本人們認為語言僅僅是一種工具的傳統觀念,而成為國人追求新思想、反映新事物不可缺少的思想武器。但只有經過大批文人的寫作,被認為是「下裡巴人」的白話文,才有可能在文壇上獨領風騷。因此,白話文運動實際上給自己提出了兩方面的任務,這就是在宣布文言文退出文壇之時,必須形成自己的文學歷史觀和創造自己的典範作品。於是,早期新文化運動的倡導者們,紛紛拿起了筆開始了白話文的創作實踐。在白話文的實際推展中,話劇起了關鍵作用。
最能體現「五四」文學語言革命實績的便是現代話劇的誕生。白話小說古已有之,詩歌語言更是源遠流長,惟有戲劇始終保持著古典的形式,在語言方面一直固守著古漢語的規則。只有改變其話語方式,才能改變傳統的思想和思維方式,也才能使戲劇發揮應有的作用。所以,「五四」時期的劇作家憑藉著白話文的強悍力量,紛紛進行了現代話劇的創作實踐,並取得了豐碩的成果。由這些大手筆寫作的話劇劇本,順理成章地進入了文學殿堂。白話文也真正具備了文學正宗的資格。「五四」新文化運動一開始,就將對舊戲的批判作為否定傳統文化的一項重要內容。1917年初刊出胡適的5文學改良芻議6和陳獨秀的5文學革命論6之後,在差不多三年的時間裡,幾乎每一期都有討論戲劇問題的文章。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1918年6月推出的「易卜生專號」和同年1」月推出的「戲劇改良專號」。這兩期專號,一是正面提出中國戲劇應該取法的典範,即以易卜生社會問題劇為代表的西方近代寫實主義戲劇;二是對中國傳統戲曲從內容到形式做了否定,明確表示只有在推翻舊戲的基礎上,才有可能建設中國的新劇。 中國話劇正是因為從語言上割斷了戲劇與詩歌、音樂的依附,才誕生了這種新型的劇種。話劇語體也是因為在語言運用上形成了自己獨特的特色,才逐步形成了這種新的語體種類。洪深在5從中國的「新戲」說到「話劇」中強調:「話劇表達故事的方法,主要是用對話」,他建議將「新劇」定名為「話劇」,突出了對話在戲劇文學中的重要地位,劃清了現代話劇與傳統戲曲在藝術上的分界,確定了現代話劇藝術的本體特性,闡明了話劇語言的突出特點。
1907年6月初,春柳社演出了根據林紓、魏易的同名翻譯小說改編的大型話劇5黑奴籲天錄6。這是第一部由中國人創作演出的話劇,標誌著文明新戲的正式開端。此劇以對話和動作為主要表現形式,完全採用了現代話劇的分幕寫法。但春柳社的演劇和「春柳派」新劇,在骨子裡仍然承繼著傳統戲曲的藝術規範。不過春柳派新劇在戲劇技巧上比較注重正規、嚴謹,舞臺動作與對白較少有戲曲味,而偏向於寫實型戲劇,這些都為中國話劇奠定了最早的基礎。戲劇評論者劍嘯指出:「沒有話劇,寫實派的戲劇恐怕不會如此發達。沒有寫實派的戲劇,話劇也不會如此的興旺。因為話劇不讓歌唱在戲劇中佔一席之地,除了為了寫實之外,說不出更愜切的道理;寫實派的戲劇不利用話劇,在某一種時期中,也再不易找出第二條道路。 從語言質變的角度來說,寫實派的話劇對中國現代戲劇的貢獻應居首位。從「五四」開始,話劇一直遵循著以寫實的對話作為話劇語言的主要形式,並逐步走出了一條具有中國民族特色的話劇道路。因為語言的變革,話劇這一文學樣式才得以定型;因為語言的變革,話劇語體這一語文體式也才得以形成。現代話劇劇本以注重現實、面向大眾為特點,終於產生了一種新的語文體式)))話劇語體,它以新思想、新體制滿足觀眾的求新欲望,又以啟蒙、通俗的言說方式擴大影響。因而,話劇語體流暢銳達的筆調與無遠不至的流布,對「五四」新思想的傳播、對白話文運動的勝利、對現代話語形式的形成與確立,都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這一剛形成的話劇語體,既具有文藝語體的總體特色,又具有自己獨特的特點;對我國的傳統戲曲,既有繼承,又有偏離。話劇語體決定一切現代話劇不論是在藝術形式上還是在思想內容上都與傳統戲曲具有承繼關係,這是不能否認的事實。但傳統戲曲和現代話劇是兩種不同類型的戲劇,二者之間具有質的區別,這也是不能否認的事實。那麼,什麼是構成傳統戲曲和現代話劇的「質」的區別呢?我們認為,有如下幾個方面的不同。
首先,語言體系的不同是構成傳統戲曲和現代話劇在類型上不同的根本原因。中國傳統戲曲重在寫意,現代話劇重在寫實。傳統戲曲的寫意特徵不僅體現在「揮鞭如乘馬,搖槳似划船」的虛擬動作方面,而且體現在善於用樂、歌、舞立體方式塑造人物形象,使觀眾在視覺、聽覺、想像等領域產生精神愉悅和感情共鳴;現代話劇的寫實特徵主要體現在突出運用對話勾勒人物性格,揭示戲劇矛盾,在思辨、理智、邏輯上,獲得心智的誠服和感情的滿足。傳統戲曲的傳統性與現代話劇的現代性,都可以從語言體系、話語方式上得到深刻的闡釋。其次,「五四」新文化運動從根本上否定了君主專制和封建倫理道德,高揚了個性解放的大旗,使中國人傳統的思維方式發生了根本的轉變。戲曲是中國封建宗法制文化的載體,宣傳以儒教為中心的宗法精神,因而國人對傳統戲曲便大為不滿了。 傅斯年在5再論戲劇改良6中說:「中國的戲劇觀念是和現代生活根本矛盾的,可以受中國戲劇感化的中國社會,也是和現代生活根本矛盾的。傅斯年一方面論證了傳統戲曲的落後性,一方面也指出了話劇的偉大功用,話劇能「感化」中國社會。這一觀點很有見地。再次,現代話劇自身的優勢在於貼近現實,是直接反映現實的,具有戲曲無可比擬的優點,容易贏得自己的觀眾。話劇區別於傳統戲曲的重要特質之一,就是它和現實的關係問題,特別是與現實政治的密切聯繫。中國早期話劇中,常有主要演員在表演中出離劇情之外進行演說的情形。因此,新興的話劇被用來作為思想啟蒙的手段和武器,是十分自然和必然的。傳統戲曲所描寫的內容陳舊落俗,形式墨守成規,藝術審美也機械呆板,因而難以擔負起喚醒民眾的歷史重任。所以話劇以其獨特的藝術形式,獲得了廣大觀眾的青睞。
還有,與傳統的戲曲相比,話劇最典型、最重要的審美特徵就是求真。早期曾參與春柳社演劇的李濤痕說:「舊戲之佳處,在使人知其假,即於假處而娛人耳目;新戲之佳處,在使人疑為真,即於真處而動人哀樂。1914年前後促使新劇中興的新民社班主鄭正秋同樣強調:「戲本假戲,做須真做。新戲尤貴求真,處處應合自然。五四」時期的話劇,人物關係開始建構在平凡的現實生活上,特別是在寫實型話劇中,這一特點表現得尤其明顯。在話劇中,新舊知識分子、鄉紳、傭人、闊太太、家庭婦女、工人、革命者、藝人、士兵等等,都以真實的面貌走上了話劇舞臺,遵循著生活的可能性,加強了話劇的可信度,使話劇有了宣揚新思想的力度。話劇求真的特點,更容易為廣大觀眾所接受,更容易推廣和普及白話文。另外,如果將話劇的話語模式與戲曲的話語模式相比較,首先一點不同就是,話劇是對話結構的,是展示性的藝術;而戲曲則是代言性敘述與對話的綜合結構,是敘述性的藝術。戲劇的交流首先是語言的交流,書面的或口耳之間的,都以語詞為基礎。敘述與展示的區別體現在語言結構上,就是敘述與對話的區別。敘述的話語關係體現於劇外交流系統中劇作家、演員與觀眾、讀者之間;對話的話語關係則在於劇中人物之間。戲曲以敘述為主,動作與性格都是敘述出來的,演員既是代言的人物又是外在的敘事者。話劇依靠人物之間的對話,將動作與性格展示出來。話劇與戲曲在話語體制上的重大差異就是「代言性敘述」與「戲劇性對話」的差異。戲曲中對話成份少,而且相對於話劇而言,缺乏直接展示衝突的對話,戲曲中的衝突是作為情節敘述出來的。話劇對話的內在邏輯在於理性的辯證與衝突,甚至可以說戲劇的衝突同時也是對話中語詞的衝突。戲曲文本是以代言性敘述為主導,對話穿插其間,這也許是話劇與戲曲話語的本質區別。戲曲不重對話,也不重不同人物話語之間的相互作用與衝突。 戲曲話語中缺乏相互之間的語言相互作用,即使在一些對話中,也缺乏必要的對立與衝突的邏輯結構,這就使對話失去交往回合的原動力。話劇以對話為主導,從話語角度看,兩種態度、兩種聲音、兩種言談方式相互碰撞,相互作用,最終或合或分,這才是話劇對話的辯證法,戲劇的衝突完全寓於對話的衝突之中。話劇所有的衝突都由對話引起,又由對話完成。因此,對話在話劇中具有舉足輕重的重要地位。戲曲文本的曲辭賓白,即使具有對話因素,也不同於話劇的對話,有韻無韻詩體散體且不說,更重要的還在於話語內在機制的差異上。在話劇模式中,戲劇性的對話要有衝突,這就要求:對話的參與者必須有共同關心的主題;對於共同主題具有不同的或對立的意見;對話雙方在起點上必須具有語義與語境上同等的地位。否則,一方從一開始就是錯的,理屈詞窮,只有招架之功而無還手之力;另一方執理非人、長篇大論,把對話變成敘述性的議論或教訓。完整的戲劇性對話機制起碼具有以上三個條件。
但在中國戲曲中,對話往往缺乏真正的衝突,或者有了衝突,也很快趨合,異口同聲,失去了存在的必要。戲曲從表面形式上也給人物提供了表達各自意見的機會,然而他們各自表達的意見經常是一致的,即使有不一致,也是在既定的價值系統中一錯一對,無法平等衝突。中國戲曲中的有些對話的發端具有衝突性,卻沒有持續衝突的辯證邏輯結構,無法深入發展。這種不平等的對話關係使對話失去雙向作用的意義,成為問答。「問答性對話與代言性敘述相結合的話語結構對於中國戲曲來說,是一種藝術特色。它或許不會影響戲曲符號系統的整體和諧,因為戲曲的慣例就是以代言性敘述為主,故事往往是用語言講敘出來的,而不是用動作展示出來的。綜合以上幾點可見,話劇對戲曲的偏離,主要是語言在起作用,是語言的根本變化才產生了話劇這一新的劇種,是話劇語體決定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