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的味道》
萍是第一個走進招聘現場的。
萍是看了廣告裡說月薪有一千元整,「不求相貌,只求業績」等等。其餘條件對她來說都不在話下,相貌是醜是陋又在於天生,不好更改。她只看中的是那一千的錢數。一年一萬二,除去生活花消,至少剩得八九千元,夠了!萍在心底打過這個小九九,算清了這本帳,她好象看見了自己的前程,看到了希望。
萍掙錢不為其它,為了上學。
老闆只招一個女的,一個服裝推銷員,要那種並不叱吒風雲,卻巧於辭令的女孩子。
萍長得嘴大,是讓男人想入非非的那種;臉也大,嘴大因此打了一折扣。若是嘴大,鑲嵌在稍顯瘦削的臉龐上,那就如辛迪·克勞馥一樣成為都市型狀,會是出身不凡的徵兆。而萍不是那樣,嘴大臉也大,很是鄉土!這些城裡人潛意識的審美取向,並不為萍所知,所以她敢大膽地站到老闆的面前,袒露一切,毫無畏懼。
在鄉下,萍算是潑辣的那種,但她並不知道鄉村式的潑辣,到了城裡就要做出一定的修正,否則只叫「潑」。
萍被老闆收下,說是試試。試工一月。
萍去了車間,要找感覺。
機器一字排開二十餘臺,配套的設施還有裁剪機、熨燙機、繡花機、釘扣機……萍一一試過。
門框那裡站著女工麗,手裡拿著烤白薯,邊吃邊衝著萍不屑地問:「你會啥?」
萍說:「我不會,我是來銷售的。」
「那你完了!」麗驚吒道,小聲地喊,遂轉過頭去,對了其他幾個女工哧哧地笑。
萍不解地看那些女工,她們都不說話,只顧埋頭做手中的活兒。
「你乾乾就知道,先幹先幹,老闆人不錯呢……」麗那話裡分明又藏著另外的意思。
有一個叫賢的姐妹後來私底下提醒萍說:「不是麗說的那麼絕對,幹得好,興許就留下了,全看你業績。不像我們這個是有硬功夫的。」
萍就明白了事情的大概。
第二天老闆來得遲,推辦公室門,見門是虛掩著,好生蹊蹺,便小心探頭去看。大嘴大臉的萍正坐在班臺後面,借著老闆椅的彈性上下豁動,動得生猛,幾乎要跳了起來,接著又跌進大大的皮圈,雙目緊閉,愜意地享受……
老闆立刻走進去。萍就在那一刻從椅子上彈起:「老闆你好!」
「嗯,好!在幹什麼?」
「我看你這辦公室灰塵太多,棉絮子都貼了一層,你看……」萍說著就從煙缸裡捏起一串絮狀物。
「難免,服裝廠沒這些叫服裝廠嗎?」
「我知道你忙,以後這些讓我包了好啦。」萍伶俐道,「我把這椅子也給你調整了一下,不再那麼歪斜……作老闆嘛,就是忙,是忙大家的事情呢。」
老闆一楞,原本打算來點兒什麼嗔怪,卻又覺著沒有什麼好說了。
萍就每天早老闆一步到得辦公室,老闆也漸漸習以為常。
萍的主要工作是每日裡將成品的衣服去往街上各家送。各家有個體,也有集體的,還有不零售只批發的商戶。回來時帶回新的訂單,商戶一般不給錢,叫你先做,做了來賣,是代賣。這問題就來了,賣掉了的可以假說還沒賣掉,貨架上又只見還有一件,你就得等,按商家說的去等,遙遙無期。即便是貨架上已經賣空,也會說老闆沒在,明天再結清那帳,明天到了,就有了新的事由,到那時,商家往往誠懇得令人不忍,萍就一次次放過,寬延著時間。可是商家繼續著從萍手裡拿貨。月末,老闆問萍錢款收得怎樣?萍回說沒收多少。老闆問送出去多少貨,萍立刻清清楚楚地拿出了數目。
「就知道送!送!送!」老闆發了火,「你只當我作慈善?做慈善我何不去中央電視臺擺個譜還算是賺了面子,這算是什麼,餵肥了那些奸商?」
麗趴在老闆辦公室窗外,聽了老久,見萍出來,就說:「咋,明白些了吧,一千元不是那麼好掙的」
賢則對萍說:「沒有關係,總結經驗,想想咋對付那些老闆說的『奸商』。」
「我說你是不行的,先把你身上那股味兒搞掉。」麗忽然說。
「味兒?」萍煞是蹊蹺,她見麗說她「味兒」時,其她的女工在掩口竊笑,就連淑女賢也一同地笑了。賢對她私下裡說:「她們在後邊說起你身上有股味兒,還說就衝這個你做不好這個工作……不過……」賢是好心想勸萍得改改,改掉那些,改掉了就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卻見萍已經騰騰騰地從車間二樓上跑下樓去。
萍站在鏡子前,仔細地掰弄自己的臉蛋——怎麼就有味兒了呢,這張大臉還嫌不夠嗎?
味兒?那是什麼呢,萍把自己的胳膊拿起到鼻前,由粗壯部向細腕部仔細去嗅。她茫然了,是鄉下的煙火柴土味兒嗎?我不是天天在洗,天天用香水去遮蓋,要比剛來城裡時好得多了吧,怎麼就還味兒了呢……萍忽然就盯直了自己鼻翼附近的一個紅紅的凸狀物,湊近了鏡子去看,那凸狀物的頂端比起昨天開始了發亮,最尖的地方業已變色,漸呈了米黃色,輕輕按按,凸狀物給她帶來的隱隱之痛,突然令萍火起,煩!偏偏是在這個時候 ,即將到達月底的幾天,是決定自己命運的日子,萍想起了那些女工們哧哧地笑,臉上不禁略過一絲絕望……
萍於第二天很晚才去了辦公室,這一次是老闆先於了她,老闆坐在班臺後面,頭並不抬一下地說:「來啦。」見無人應聲,抬頭看門處。忽然就停了手裡的事情,驚異地挑起眉毛,望著萍。「是……你麼……」
「怎麼……不該是……」萍遲疑應道。
老闆並不接茬,只怔怔地望著這邊門口的萍。老闆心想:「你那臉怎麼就那麼誇張,叫粉給撲的似乎日本藝妓?是臉上有疤了麼?是誰說你什麼了……」老闆不再願看那門邊站著的白色的萍。只自顧低頭,但很難抵禦屋子裡仍然刺鼻的香水味道……
當日下午,廠子的門口貼出了那張讓萍熟悉的招聘廣告,上面還是那讓萍30天前激動不已的「一千元整」、「不求相貌,只求業績」……
萍跑回到自己的宿舍,撲到被子上,大哭。直哭得臉上被眼淚劃得七道八岔,露出了她那被野風吹了二十年的糙臉,那顆尖銳的凸狀物已經成熟,也幾欲突破,萍就是盯著那顆毒藥也似的凸狀物,心中忽生一計:「我不能就此罷休哦。」
萍去了街上,它跑遍了這些日子他已初步熟悉了的各個商戶,如今她要變得嚴厲十分,她也不再包涵,不再人情,不再懦弱,不再猶豫……萍果真就似變了一個人樣兒。萍面對那些商戶的嘴臉似乎就有了無限的憎恨和說詞——你怎麼就沒有錢呢?你怎麼就好意思拿人家的錢做自己的事呢?你怎麼好象就不知道人間還有羞恥二字?你就不知道做工的累,做底層的人是多麼可憐……最後歸結到一句:「你要不給錢,我就和你打官司啦!」
那一天下來,萍收到了意外的三千元貨款,她把錢數罷,就一屁股坐在了馬路牙子上——她可是從來沒有見過這多許錢的呀!就這麼著,萍對著手裡的錢怔愣了半晌……
萍走到電話廳裡給廠裡撥了電話:「是賢姐姐麼?」
賢到了萍約她的街拐角,萍從兜裡數出了兩千元貨款,遞給賢,「你替我交給老闆,」
「為什麼,你要幹嗎?」賢疑惑了。
「我不幹了,多的不要,我只要我的一月一千,這個你不用擔心,你替我告訴老闆,我的錢我扣出了。他的貨錢我一分不要,你帶給他。」
萍不告而辭了試用期的工作,她要回鄉下去。她不忍這裡的不自在,不忍人們用那樣的眼光看她。儘管賢拼命地解釋:「那不在於你的身上氣味兒,那也不在於你的臉上的凸狀物,他們是說你有鄉土的味道,是說氣息,說氣質,不是說真的有氣味兒啊。我們姐妹來的時候不是也一樣的嗎?你怎麼就理解歪了呢?」
萍那一瞬間似乎猶豫起來,她在心底下迅速回味了一遍賢姐姐嘴裡的新詞兒:氣息,氣質,那又是什麼……
萍想賢姐姐的話想得頭疼,最後也沒想得明白。
萍後來執意回到了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