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講這個形式,自五四運動起非常興旺,提倡言論自由,推崇科學與民主,演講是很好的宣傳手段。鑑於演講的重要作用,尤其對青年學子的影響力,從某個角度說,比書本上的傳播來得更直接和通曉。蘇州中學能請動這麼多著名人士赴校演講,在當時也是不多見的。
1926年夏,於伶(原名任錫圭,字禹成)選擇了公費的江蘇省立第一師範學校,該校次年更名江蘇省立蘇州中學,師範科是該校的一部分。於伶在校學習三年期間,受到名人演講的教育、啟蒙和薰陶是不言而喻的。
蘇州中學是一所百年名校。由前省立一師二中及工業高中改組而成,其附屬學校則有鄉村師範科及實驗小學,學生自幼稚園以至高級中學,約1200餘人,教職員120餘人,規模之宏大,實為當時全省各中校之冠。
學校的管理也是一流的。
先說,蘇州中學對學生德智體多方面的要求非常嚴格,制訂了很細緻的條例,並有量化的指標,要求同學們做到並遵守。這可以從該校創辦的首任校長汪典存(字懋祖)發布的布告中了解到,這是份珍貴的檔案史料,刊在《蘇中校刊》第一期,1928年3月1日出版。
據《蘇中校刊》上《發刊詞》介紹:
……
《校長布告》:
課程代表生活需要。析其性質可歸納為四類:公民的,職業的,健身的,修養的。普通教育,體育與音樂為課程之兩大宗,所以使國民體魄,與內心修養,底於中和之境,而無偏枯之弊。吾國古時,六藝並重。知仁勇美,兼而有之。後世……遂致健身與修養兩學程之分量,在全課程中不過佔十分之一二。蔡孑民先生把「以美感教育完成其道德」定為教育宗旨之一端。倡導藝術教育,苦心孤詣。……今學校改革,關於藝術一項,凡一二年級學生,必須選修是項課程,至少一學分。庶幾情操得以薰陶,而沉悶可以疏散,於道德學問皆有裨益。希各領會此意。
園藝一門,注重實習,可與自然界相接觸,……期能選修為是。英文課本所教尤少,……請各教師編定精密之教程, 學生先行預習……庶可啟其自動,而進益自速。
關於規定高中學生須修習150學分,考試其能及格,方得畢業。汪校長計算優秀學生合之每星期上課,連自修須在六十小時以上。每日平均在十小時以上,已充乎其極,不能更多,多則不能融化且於健康有礙。……至選修時諸生尤宜向首席教師及教務處請求指導,是為至要。
此布
校長 汪懋祖 一月五日
在當時有規有矩有條理的科學指導下,培養的學生質量很高,不用說葉聖陶、顧頡剛等前輩都畢業於該校,在於伶就讀期間,在中央大學區立蘇州中學同學錄上(民國十七年十月)查到在此校畢業,後成為著名校友的同學還有:
匡世(即匡亞明)1926年第一師範十二屆畢業。
李忠霖(字雨谷)20歲,崑山人,蘇州中學師範科三年級畢業。
任禹成(於伶) 22歲,宜興人,通訊地址:溧陽戴埠鎮(1929年師範科第二屆畢業。同學還有曹宗堯、劉秉彝、段立培等)
毋庸諱言,名師出高徒。這所名校的師資力量非常強大,筆者查閱到前後多次教職員名單。現擇其重要的,對於伶在校期間或有影響的,大致有:
校長:汪典存(字懋祖)38歲,吳縣人。
教員:張繩祖(字貢粟)30歲,吳江人,師範科主任高中教員。
陳去病55歲,高中國文教員。
錢穆 34歲,無錫人,國文首席教員。
鄔翰芳 27歲,史地兼校刊編輯。
顏文梁 36歲,高中西洋畫教員。
王明德(字雨亭)53歲,山東人,高中拳術指導員。
再說,學校開放辦學,請不少社會名流來校演講,也是其中的特色亮點。據《蘇中校刊》記載,開學首度,他們邀請了著名的胡適先生,他的演講題目是《我們的生路》。還有張君勱、錢穆、顧頡剛等,前後被邀請到蘇州中學演講。
初中學習階段,凡名人來校演講,於伶經常是坐在第一排做記錄的,進入高中師範階段同樣如此,他的筆記經常刊載在《蘇中校刊》上,如今查到的有:
玄學的人生觀 張君勱演講 任禹成筆記 蘇中校刊第十一期 1928年10月16日
國慶日錢大鈞師長演講詞 曹宗堯、任禹成筆記 蘇中校刊第十一期 1928年10月16日
軍事訓練 王一煊講,任禹成、龔壽鶴筆記 蘇中校刊第十七、十八期合刊 1929年3—4月
對於蘇州男女中學史學同志的幾點希望 顧頡剛講 任禹成筆記 蘇中校刊第二十一、二十二期合刊 1929年6—7月
當胡適之演講《我們的生路》時,於伶雖然不是記錄員,然而,他聽得很真切。胡適說「生路」時說到學習、模仿,他說:
模仿人家有兩個好處:一、模仿是創造者唯一的出路,如學習畫畫和音樂必如此。二、天下唯有不長進的國家,不肯學人家,不敢學人家,不能學人家,如我們學印度,翻譯他們四千多種書,即所謂肯學,敢學,能學,中國二千年中的思想,因此也受到種種影響,反轉來印度學我們,學到怎樣地步,唐太宗叫人把老子的道德經翻譯了出來,現成送給印度,他們還不要。還有造紙的法子,在後漢時已發明了,後傳於阿拉伯人,再傳於基督教徒,使全世界都發生了一種影響,但印度呢,還是用貝葉寫的居多,直到基督教入侵以後,方想著用了,還有發明印刷,也是中國最早,在西曆870年,中歐埃及等已影響到,然而對於印度沒有發生一些什麼影響,所以只有不長進的民族和國家,不肯去學人家,不識人家的高在何處!長在何處!然而要學人家還得明了自己,……模仿實在不是壞的。
……
十年前討論我們的生路的有兩位先生,一位是塞先生Science,一位是德先生Democracy,以為惟有這兩條路才是我們生活的出路,民國九年,梁漱溟所做的哲學書裡,他也同樣得到這個結果。這實在是不錯的。……科學要求知,民主政治。我們要用科學的方法,用我們的頭腦,想法去免除人家的痛苦,提高人類的位置,這實在是真正的道德。
……
模仿人家,不要害怕,我們要儘量提倡物質文明和民治精神,要提高人的位置,除去人的痛苦。因為世界上惟有偉大的民族,才肯學習人家,敢學人家,惟有不長進的民族,才不肯學人家,不能學人家,不敢學人家!
由任禹成(於伶)筆記,張君勱演講《玄學的人生觀》共分三個部分:一、汪校長介紹詞;二、張先生講詞;有趣的是第三部分——筆記者的「附言」,即於伶自己的話:
記者介紹與本篇有深切關係的兩部書:1.《人生觀之論戰》1923年2月14日張先生在清華學校講演「人生觀」,引起了中國學術界空前的玄學科學之人生觀的論戰!國內知名人士,加入戰線者二十人,是役的成績留給我們的有《人生觀之論戰》三集,內含兩交戰敵方及局外中立者的論文三十三篇。泰東本,實價八角。2.《心與物》,本書為哲學界中最新進者英國喬特(C.E.N.Joad1891—)原著,本二元論,詳論現時流行的心物問題上的學說。唯心主義和機械主義的宇宙觀,機械主義宇宙觀的破壞,唯心主義,新定命主義,生活力論等。——篇首有張東蓀先生的序文,張先生自己撰有長二萬餘言的表明自己立腳的長序,序中於書中精義,詳加開發。對於喬特的立論,多所批評,全書一百九十頁,定價七角,商務尚志學會叢書。
這個「附言」中,於伶展示了他對這位演講者學術論戰方面的了解和推薦,既詳細又明白。顯然,他是事先做過準備,對於玄學,對於人生觀等哲學命題興味盎然,不能不說這個20歲高中學生的學術視野和思考水平是超群的。
另一篇演講是《國慶日錢大鈞師長演講詞》,由曹宗堯、任禹成筆記。錢大鈞師長的演講是有鼓動性的,他說到年輕人的「立志」時說:
這個立志,並不是舊思想中的立志,祇求虛榮利祿;我們的立志,應當謀大眾的幸福才是!……蘇州的風氣,實在是墮落得太不堪了!要想把這個壞的社會來改造一下,那非要憑著諸位立大志的青年去建設不可,所以我今天把總理講詞內的一段來同諸位講:
……孫總理說革命思想是從歐美傳到中國來的,……歐美的革命思想,是在求『自由』『平等』。我們中國的所以革命,當然也在求『自由』『平等』。不過這個自由平等,是大團體的自由平等啊!要求大團體的自由平等,必須黨員先犧牲各個人的自由平等才是。中國人只知道享受各個人的平等自由,不顧團體的平等自由,所以中國的革命,屢次失敗,中國革命的發生,是為接受西洋平等自由的新思想;中國革命的失敗,也是失敗在個人的平等自由上的!……我今天講的意思,青年男女生活在學校團體裡,希望諸位把自己的自由平等,都拿出來交給學校師長。……
接著他剖析蘇州的「腐敗」,他說:
蘇州的社會民眾,是怎樣的?人人只知道有個人的自由!蘇州的社會的情形呢?我們都知道腐敗極了!就是以蘇州的社會生活來講:蘇州的社會生活是很呆板的。每天早上起來的時候很遲,起來了就出去喝茶!賭博!花天酒地!所以蘇州的社會,個人是很自由平等的,至於團體的平等自由,都無過問了。因此弄得蘇州的社會,幾十年來,完全沒有振作的氣概!進步的現象!
最後他說:
各位大都是蘇州的青年,後起的英秀!將來對蘇州社會,定有極大的貢獻。所以我很希望諸位,都要明了犧牲個人的自由平等,為民從求平等自由,改造蘇州的社會,達到整個蘇州的平等自由。……兄弟是蘇州人當然很希望蘇州變成一個有振作精神的都市;除去從前的種種萬惡風氣,墮落習慣,成功一個有進取的蘇州社會!……
這一番生動的演講,使同學們感到「改造蘇州」的必要,自己肩上的擔子和責任。
蘇州中學差不多每月有一次名人演講。
1929年6月顧頡剛來到蘇州中學,他演講的題目是《對於蘇州男女中學的史學同志的幾個希望》,由任禹成(於伶)筆記。在筆記者的附言中,於伶感動地說:
我們應該怎樣地感謝顧先生呵!當他極誠摯極沉痛地和我們講了這一大番我們難得聽到的話以後,又將筆記稿子要去了,修改了好幾處,增加了千多字,遙遠地自北平掛號寄來。並且囑我轉語蘇州男女中學的史學同志們:關於研究方面的如何認清範圍,提出問題,收集材料,著手調查等問題,他深願詳細地和我們討論。他的通訊處是北平景山東街十七號樸社轉收。禹成謹志 六月五日。
這裡,這位筆記者向同學和老師傳遞了三個信息:一、這裡發表的稿子是由演講者本人過目修訂的,是認真而鄭重的。二、著重地提出顧頡剛先生對從事史學研究的方法,有一個「如何認清範圍,提出問題,收集材料,著手調查等問題」。三、公布了顧先生在北平的通訊地址。這樣,不僅於伶本人可以與先生去討教,其他讀者都可以寫信給先生去討論學問。這樣的「附言」內容,筆記者的磊落和無私品格都表現了出來。
那麼,顧頡剛先生對於史學研究發表了什麼意見?這是一份極好的史學教材,也是對蘇州地方志深有研究體會的史料,特摘要如下:
首先,他談對歷史方面的認識:過去以為研究歷史,讀過去的歷史書,如《二十四史》《九通》就完了,沒有考慮近年來發現的新材料。歷史學的基礎是要建築在事實上,而不能光建築在書本上。顧先生舉出新出土的殷墟文字,石器、陶器、人骨等,刻在上面的文字等等,使真實的歷史向上伸展數千年。前代人們在書本上傳下來的事實,只能說是第二等的材料,因為一件事實,經過幾次記載已不及它原來那麼自然真確了。
其次,開拓歷史新領土於自己民族間,如民間的風俗文藝的搜集、注意於民間文化等。可以說,以前書籍中所保存的都是士大夫及帝王的文化,現在我們向民間去搜集,凡民間口頭流傳、習俗遵行的,都要花氣力集成,系統地來研究。歷史的範圍也就大了。
對這裡的學生,喜歡研究的,最好一是研究近代史,二是研究蘇州史。若能於各種報章雜誌上,見聞所及的認定範圍,搜集起來,尋出目前生活狀態的解釋,也是極關重要極有趣味的一件事。例如人人在喊打倒帝國主義和取消不平等條約兩句口號,要是不明白近代的史實,空喊口號,取易避難,沒有功效。研究近代史,不獨須注意中國現有的材料,現今國內的問題即是世界的問題,所以應同時搜集外人的史料。如鴉片戰爭,太平天國等事實,本國都燒毀了,倒是外人比我國自己記得清楚些。
再次,蘇州人研究蘇州的歷史,過去的志書——府志、縣誌等,已有很多記載,不過前人的目光只注意士大夫階級,匯集了幾個大家的譜牒做成,對於民眾方面的記敘太少。現在我們須從社會生活調查下手來研究蘇州的歷史。蘇州本來是文化的中心,從吳越起,文化已經很發達,唐以後尤甚。這與兩點有關:一、經濟背景,因為運河的經過交通上方便,成了一大都市。二、生活較他處更為安適,所以有餘閒創造文化。……蘇州人不喜歡向外發展,許多優勢被別處打倒,如綢緞,如刺繡,蘇州好像一家破落大戶,在一天天地消沉下去。蘇州人身體不強,技能薄弱,也不能出門的原因,有人常託我介紹出路,可是除了做書記之外別無技能,外出也無望。而在蘇州,外地人會館很多,到外地,江蘇會館卻找不到。
他痛心疾首地說,江南人本來很富有創造力,文學尤其發達。現在,在新文學家中,除葉聖陶外,竟找不出第二人來。大家有了很好的天資和特有的創造力,卻不肯去努力發展,這不但對不住自己,而且也對不住創造文化的本邦古人。外面人都知道上有天堂下有蘇杭,看蘇州人在天堂中,難道有這樣的病態之中可以算作天堂嗎?
顧頡剛很希望這裡的男女中學裡,有人組織起蘇州人生活調查團。起始範圍規模,不一定要大,只要各人能力所及,在一街一巷中切實調查,甚至於把一家調查清楚了也好。在調查中,可以找出它所以至此的病源來。如調查得蘇州究竟有多少產業?多少人口?失業的多少人?在外面的多少人?外面在本埠的又有多少?舊文化如何?調查清楚後,出一本蘇州年鑑,使得蘇州人看了觸目驚心,覺悟到現在非得修養好身體和技能,出門奮鬥立事業不可!
顧頡剛希望對於學習歷史有興趣的同學起來努力。凡是一種學問,不能專靠書本上有限的呆板的一點兒,非經過自己的一番分析、比較、綜上所述合的功夫,不能算是自己的心得。不特歷史學是如此,凡是各種學問,都是如此。
最後,演講者希望性情近於歷史的諸位,認清範圍,來努力工作,提出問題,收集材料,探求確切的知識,來做破除迷信的革命事業,儘量發揮蘇州人的天才和特長。「我相信蘇州人的天資,是較人家聰明,只要看凡是蘇州人遊學他處的,成績常較人家好就可知了。學以致用,本是前人常談,但現在研究學問的目的,在求真,只問真不真,不問用不用。然而知識既真,拿來致用,也自然可靠。研究歷史的人,固然目的不在致用,但是只要研究得好,它的無形的用處大著呢!」
這篇刊載在《蘇中校刊》第21、22合期,「講演」欄目(1929年6—7月)上的文章,顧頡剛對蘇州人了解之深是無以復加了,這樣高水平的講演,除了作者本人是蘇州人,對蘇州的了解有切膚之痛,他是史學界的泰鬥人物,才有拋地有聲的見解,他對蘇州學子未來的拳拳之心,日月可鑑!
顧頡剛被譽為民國最好的歷史老師。他在1924年為孔德學校編寫的《國史講話》中說:
歷史本是與人生最密切的一種學問,只因歷史教師的不善闡揚,遂使這門學問成了許多學校中一致的敷衍塞責的功課。我們若能改它過來,使得學生感覺到四圍的事物都是歷史的材料,都可以取來作歷史的研究,那麼,不但這門學問可以有很大的進步,而且人生與社會也得到很大的實益了。
這段話講得真好,至理名言。於伶是幸運的,他在蘇州中學求學,擴大了眼界,陶冶了情操,鍛鍊了能力,提高了水平。不僅如此,這個活躍的師範生在校期間,他的體魄也強壯多了。
如今,21世紀的學界和市民們,愈來愈多地普遍接受講演這個形式,各類講座、演講遍地開花。回顧九十年前幾位名人的精彩演講,他們的言辭,他們的認真態度,他們的情真意切,他們給學子,包括聽眾,帶來了新風,帶來了學養,甚至是世界前沿的學術觀點,至今有著現實的指導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