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老夏觀察》的第20篇文章。
它要試圖還原的,是93年前的一場演講。
主講人魯迅,聽眾中學生。
時過境遷。現在來看,依然經典。
老夏觀察20 | 魯迅在廣州中學的演講
1927年7月16日,一個周六。
文藝界的「頂流」——魯迅,與戀人許廣平在太平館吃完午飯,隨後來到一所中學。
師生翹首以盼。47歲(虛歲)的魯迅,走上臺前。
這一被期待已久的演講,開場。
1.
魯迅
▍我不想做「名人」了。
1927年2月,魯迅寫信給朋友,發牢騷。
他說:
▍我在這裡,被抬得太高,苦極。作文演說的債,欠了許多。
「這裡」,就是廣州。
當年1月18日,魯迅乘「蘇州」號輪船從廈門來到許廣平的家鄉——廣州,入職中山大學。
他不僅當全職教授,還出任文學系主任兼首任教務主任。
頭銜太多,魯迅太忙。
當時還沒娛樂圈,明星本就不多。像他這樣咖位的名人,是要被哄搶的。
忙,是一種必然。
1月26日,他在廣州寫的第一封信就是吐槽「日日忙於會客及赴會演說」,很苦惱。
聽著很凡爾賽,但確屬實情。
怎麼辦?發私信。
魯迅把寫信當成了一個重要的減壓手段。他不停地、向不同的人發牢騷,頗像他筆下的祥林嫂。
2月21日,寫給李霽野:我現在真太忙了,連吃飯工夫也沒有。
2月25日,寫給章廷謙:不但睡覺,連吃飯的工夫也沒有了。
3月15日,寫給韋叢蕪:忙亂不堪,不但看書,連想想的工夫也沒有。
3月17日,寫給李霽野。我太忙,每天糊裡糊塗地過去,文章久不作了。
吃不行、睡不行,連文章都不寫了,寶寶心裡苦極了。
好在,這樣的日子並沒有持續多久。
3月2日,中山大學開學。4月下旬,魯迅就「滾出」了中大。(箇中原因,他文另表)
此後,他讀書、譯文、整理舊稿,在白雲樓上吃荔枝、吃餅乾、吃楊桃……
白雲樓。廣州日報全媒體圖片記者王維宣攝
這個時期的魯迅,精神上是苦悶、焦慮的。他遭受排擠,目睹黑暗,近距離接觸著白色恐怖,「被血嚇得目瞪口呆」。
而魯迅本迅,又處於愛情的甜蜜之中。有愛人相伴,看電影、逛茶樓、遊玩,當一枚快樂的吃貨。
所以,1927年7月16日,走進知用中學的魯迅,是一個身負盛名、內心苦悶而又正過著柔軟小日子的中年男人。
2.
演講
魯迅,紹興人。
對於演講,他不喜歡,也不擅長。
不同資料都顯示,他講話語調平緩,有紹興口音。
當然了,17歲就求學南京,三十年來工作、留學、輾轉多地任職,相信其發音還是靠譜的。
但他還是不喜歡拋頭露面,不樂意公開演講。
1927年9月3日,已經「逃離」廣州的魯迅給朋友寫信。
用大篇幅回顧在廣州的8個月時光——
▍訪問的,研究的,談文學的,偵探思想的,要作序、題籤的,請演說的,鬧得個不亦樂乎。
▍我尤其怕的是演說。
怕,又不得不。畢竟身為流量擔當,粉絲們熱情難擋。
翻看這個時期的著作、通信,魯迅沒少公開演說。
世界語學會、嶺南大學、中大開學典禮、黃埔軍校,甚至還專門跑去香港,連講兩場。
廣州日報全媒體圖片記者王維宣攝
魯迅說他自己定了規矩,至多以十分鐘為限。
發過言的都知道,十分鐘講不了多少。如果「語調平緩」,也就兩千來字。
但在黃埔軍校,他講了五六千字。
在知用中學,收了收,三千五。
▍因為知用中學的先生們希望我來演講一回,所以今天到這裡和諸君相見。不過我也沒有什麼東西可講。
夾雜著紹興口音的國語,響了起來。
從番禺長大的許廣平,又一句一句地將其翻譯成粵語。
事後來看,語言不通並沒有影響魯迅的風採。
3.
讀書
魯迅給這場演講定了個題目,《讀書雜談》。
指點「後浪」讀書這事,他沒少幹。
比如1925年,《京報副刊》就請他為青年開些必讀書目。
這位魯迅先生所開的書單,能把編輯氣暈。
因為啥也沒有,唯有一行字:「從來沒有留心過,所以現在說不出」。
說他敷衍吧,又挺認真。他又在下面作了說明。
▍我以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國書,多看外國書。
▍少看中國書,其結果不過不能作文而已。但現在的青年最要緊的是「行」,不是「言」。只要是活人,不能作文算什麼大不了的事?
一石激起千層浪。魯迅奉勸青年別讀中國書,成了對手口中的一大罪狀。
這一次呢?演講怎麼樣?
第一感覺,幽默。
魯迅,還挺能拋梗。
比如他講出於興趣的讀書,該如愛打牌的一樣,天天打,夜夜打,連續的去打,有時被公安局捉去了,放出來之後還是打。諸君要知道真打牌的人的目的並不在贏錢,而在有趣。
面對中學生,竟拿打牌舉例子,魯迅也是很拼了。
此外,他還講笑話。
▍一個老翁和一個孩子用一匹驢子馱著貨物去出賣,貨賣去了,孩子騎驢回來,老翁跟著走。但路人責備他了,說是不曉事,叫老年人徒步。他們便換了一個地位,而旁人又說老人忍心;老人忙將孩子抱到鞍鞽上,後來看見的人卻說他們殘酷;於是都下來,走了不久,可又有人笑他們了,說他們是呆子,空著現成的驢子卻不騎。於是老人對孩子嘆息道,我們只剩了一個辦法了,是我們兩人抬著驢子走。
哈哈哈。雖然無從考據,但估計現場笑果挺好的。
《而已集》收錄了廣州時期的作品。
第二個感覺,實在。
很明顯,魯迅沒想把它做成爆款。不花裡胡哨,沒有驚人之語,更沒有講讀書的妙法和捷徑,又或者講些更符合「戰士」身份的內容讓粉絲直呼「不愧是你」。
他的演講很實在,甚至樸實,就像一個走過很多路的長輩,在小心翼翼地給後來者分享體會。
生怕講過了,把他們帶偏。
比如他鼓勵出於興趣讀書,但又馬上解釋:我的意思,並非說諸君應該都退了學,去看自己喜歡看的書去。
他鼓勵多看課外書,但又提醒:請不要誤解,我並非說,譬如在國文講堂上,應該在抽屜裡暗看《紅樓夢》之類。
或許是掐架掐多了,處處小心,生怕授人以柄;或許是面對中學生,要慎之又慎。又或許,兼而有之。
總之,魯迅這場演講很用心、挺走心。
4.
遺產
六榕寺附近,百靈路上。廣州市知用中學,歷經風雨,仍坐落在這裡。
而1927年魯迅在這裡的演講,仍讓一代代學生受益。
他給廣州的中學生留下了哪些忠告?
1.多讀課外書,要泛覽。
魯迅將讀書分為兩類。一是出於職業(或升學)需求,這沒什麼可驕傲的。二是出於興趣,建議青年「不要只將課內的書抱住」,要多讀課外書。要各式各樣,即使和本業毫不相干的,也要泛覽。「譬如學理科的,偏看看文學書,學文學的,偏看看科學書」。
2.讀書要隨便,隨便才有趣。他的原話是,要像遊公園似的,隨隨便便去,因為隨隨便便,所以不吃力,因為不吃力,所以會覺得有趣。如果一本書拿到手,就滿心想道,「我在讀書了!」「我在用功了!」那就容易疲勞,把讀書變成苦事。
3.請教別人沒啥用。魯迅建議,不要盲信先生開的書目。因為那都是開書目的人自己想看的,甚至他們自己都沒看。
4.可以看書評,可以聽別人的精簡、轉述,但還是要看原著。自己思索,自己做主。
5.別變成書櫥。魯迅覺得,只看書,那就會變成書櫥,是死的。不能只看別人的思想藝術,要自己思索,更好一點的是觀察,與現實社會接觸。
這場演講不像他的一些名篇那樣常被人提起。
「用自己的眼睛去讀世間這一部活書」雖被奉為全場最佳,但也不算有新意。
但翻看他以後的文章,魯迅的「讀書觀」一以貫之。
比如7年後的1934年,他寫《讀幾本書》:
▍讀死書會變成書呆子,甚至於成為書廚。讀死書是害己,一開口就害人。
同年,又寫《隨便翻翻》。
他似乎不喜歡聽到青年人常問人該讀什麼書。
別問了,多翻,and隨便翻。
1936年,魯迅人生的最後一年,仍忙於指點青年。
在給顏黎民的信中,他奉勸別只看自己的書。
▍問我看什麼書好,可使我有點為難。
▍必須如蜜蜂一樣,採過許多花,這才能釀出蜜來,倘叮在一處,所得就非常有限,枯燥了。
實實在在的建議,推心置腹的忠告,他竟前前後後、再二再三地嘮叨了十多年。
這一回,我們又幫他嘮叨了一遍。
謝謝觀看。
老夏觀察19:警察故事2020
文、編/廣州日報評論員 夏振彬
參考資料:《魯迅全集》,《魯迅書信全編》,《魯迅的廣州轉換》(朱崇科,2019),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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