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家炎現在的家位於北京東五環外東壩鎮的一個花園小區。從中關村南大街打車前往,歷時1個小時,車資70餘元,司機說:「這塊兒就是地地道道的北京郊區。」而照片上的水管,則安在他曾經住過3年的藍旗營小區11號樓1201室裡,如今已經閒置。
藍旗營教師住宅小區位於北京大學東門外,清華大學西南角,面向成府路。從藍旗營到北大和清華,步行都只需五六分鐘。作為北京大學原中文系主任,嚴家炎為什麼捨近求遠呢?
入住煩惱三部曲
藍旗營教師住宅小區始建於1997年10月,2000年底竣工,建築面積15.29萬平方米,共有12幢樓,住戶1263戶,基本上是清華、北大的教師。其中,兩院院士82人,教授947人,副教授227人。有人說,這裡很可能是中國學術含金量最高的社區。
查閱清華大學校刊《新清華》,記者看到這樣一段文字:「藍旗營教師住宅小區是……為支持清華、北大建設世界一流大學和改善骨幹教師住房條件而特別批准興建的。按批准的建設立項,除土地由國家無償劃撥、北京市在建設收費上給予很大優惠外,建設資金共7.64億元,由國家、學校和個人分擔(作者註:具體的說法是各出1/3),個人集資款為每平方米1800元……」
7月26、27日,記者在藍旗營採訪時看到,小區內10幢是小高層,2幢(10號樓、12號樓)是多層的「院士樓」,清華大學前任校長王大中、現任校長顧秉林、北京大學校長許智宏等兩校的行政領導和許多院士級的著名學者就住在這裡。
記者與藍旗營小區業主委員碰頭的地點是一間10平方米左右的狹長屋子。剛剛坐定,便有一位女教師探頭進來。業主委員、清華大學化工系教授沈靜珠抱歉地對她說:「我們有要緊事,你們上別地兒唱吧。」另一委員、北大原哲學系黨委副書記魏英敏教授抱怨說:「我們沒有足夠的活動空間,沒有地下車庫,全小區460多輛車都停在路面上。」窗外,院士樓前有一塊大草坪,幾件顏色鮮亮的兒童器械點綴其上;比較適合老年人的是一段四五米長的葡萄架,但因過於玲瓏,看起來徒具象徵意義。停車的情形,確實如魏所言。
每個單元門口,沒能像同時期竣工的樓盤那樣安裝配有對講機的保安門,目前只是聘用了一些女工看電梯。在北大教授厲以寧的夫人多次呼籲安裝單元保安門未果之後,大宗的失竊案還是發生了。不久前,一對小偷夫婦趁電梯工回家睡覺,在11號樓大搖大擺乘電梯上了13樓,撬開防盜門行竊。
排除這些意外,一對清華或者北大的教授夫婦,如果憑藉工齡和積蓄,終於住進100平方米以上的新房之後會遇見什麼呢?業主委員會辦公室主任任勇告訴記者,通常是「三部曲」:先是發現室內有臭氣,然後發現水管漏水,在與臭氣和漏水搏鬥兩三年之後,最後發現無法辦理產權證。
藍旗營成了教授們拋不開的煩惱
誰設計了沒有彎管的下水道
任勇說,整個藍旗營的設計存在嚴重的錯誤,最明顯的是,整個小區的下水道都沒有回水彎管,以至於各家洗手間排水管道冒出的臭氣燻天,沒有一戶可以倖免。嚴家炎的夫人盧曉蓉告訴記者,她曾聽說清華前校長王大中因此很是生氣,但又無可奈何,只能買回地漏堵臭。
為了與臭氣抗爭,知識分子們想盡了各種辦法。先是用生活廢水或滾燙的開水衝,接著用中國地漏、韓國地漏、美國地漏堵,然後用沙袋、水袋、橡膠板壓,或者用水泥、橡皮、軟木塞等密封。
很多住戶同時採用幾種堵臭辦法,情況有所改善,但沒能解決根本問題。一些住戶發現,因為小區排汙管與公共排汙網的連接有問題,大量沼氣聚集在管道內,只要一揭地漏的蓋子,沼氣便撲面而來,令人窒息;少量沼氣仍然通過各種縫隙返回房間。為了疏散臭氣,不少人家不得不在寒冷的冬天也大開著窗戶。
嚴家炎悲傷地說,這幾年,為了堵臭,大家浪費掉的時間和精力難以估量,有時還要為到訪客人受到臭氣困擾而難為情。許多朋友表示驚詫,倍受社會尊重的中國最知名兩座學府的教授專家,怎會生活在這樣的環境裡?而且,一住就是3年多。2004年4月,因為將嶽父嶽母從上海接來同住,嚴教授舉家遷至京郊。盧曉蓉告訴記者:「我們受得了那種臭氣,老人不一定能忍受。」
2003年1月,11號樓1201室、301室、1701室請來具有國家認定資格的北京核科聯環境科技開發中心對室內進行空氣檢測,發現下水道的臭氣中氨氣超標2―4倍,還有硫化物、氰化物等有毒氣體,而且甲烷、乙烷的濃度也很高,有引發沼氣爆炸的危險。
誰來解釋這一切呢?
現兼校方代表與開發商於一體的北京燕荊藍旗科貿有限責任公司,是兩校原「藍旗營教師住宅建設辦公室」的前身。該辦成立於1997年,由兩校副校長鄭燕康清華方、馬樹孚北大方掛帥,曹聯澤北大方擔任該辦主任,王元工清華方任副主任。2001年7-8月間,該辦公室突然宣布解散,改組公司。魏英敏認為,在許多事情沒有了結、沒有交待的前提下,該辦中途宣布解散既不合情理、也不合法。新公司仍是原班人馬,只不過曹聯澤改稱總經理,王元工改稱副總經理。
任勇家住4號樓6樓,他曾在報修時遇到住在同樓4樓的曹聯澤。曹一臉苦笑:「我也是受害者,我家的情況更嚴重。」曹認為,這是建築設計上的缺陷所致,作為工程管理方的原建設辦也無能為力。而據記者了解,藍旗營工程的設計單位正是清華大學建築設計研究院。另據知情者透露,當時設計費高達幾千萬元。
在承認存在臭氣汙染這一事實的同時,王元工副總經理則認為,這屬於建設施工的問題,是當時的施工標準有問題,從設計上解決不了這個問題。他還說,這好像是高層建築的一個通病,不是所有的高層建築都能夠避免。這個說法被教授們普遍認為站不住腳:作為一個2000年末竣工的新建小區,完全有能力解決這個問題,除非施工單位心存故意。因為住戶發現了一些惡作劇式的施工行為,如6號樓2004室的水泥地坪中發現一根大棍子,2001室在天花板裡被塞入了臭球鞋。
燕荊公司工程部副部長楊福元透露:「我們沒有按進度及時給施工單位工程款,至今還欠施工單位工程款4000多萬元。這恐怕也是工程質量不盡如人意的原因之一。」
這意味著,由三方集資的7.64億元不夠用,必須起碼追加到8.04億元。
誰買了殘次的管道
入住大約一年後,6號樓、8號樓和11號樓的多家住戶都發生了水管爆裂、暖氣管爆裂、裝修泡湯水一直從電梯往下灌的事。6號樓還發現洗手間馬桶互相串戶(即馬桶中莫名其妙地出現鄰居家的排洩物);11號樓的9、10兩層水管漏水;11號樓1201室熱水管漏水,管上出現黃豆大的砂眼;5號樓的2001室的牆內管漏水,水流到燈泡上或電門上,一開燈就跳閘。
2002年,水管組的工人在上門維修時告訴嚴家炎教授:3個月內,跑水漏水的單子接了二三十家,這讓他們疲於奔命。記者採訪前後,11號樓603室的北大中文系洪於誠教授家又再現了水漫金山的景觀。據不完全統計,整個小區僅水管、暖氣管爆裂或漏水事故就達近百起。
爆氣漏水的問題很快找出了原因:小區內相當一部分水管和暖氣管道用的都是殘次品。沈靜珠告訴記者,當時據說,生產這種管子的廠家已經倒閉。而人們陸陸續續又發現,各家所用的水錶是最落後的、已被市場淘汰的款式,而鋁合金門窗的報價也比市場價每平方米高出300元。
教授們入住不久,水管到處跑水漏水,讓人提心弔膽
教授們憤怒了:建設單位——甲方,即兩校藍旗營建設辦——怎可以如此眼開眼閉,任由施工單位——乙方——以次充好,買來劣質材料害人呢?教師們最初的懷疑僅僅是:是否有受賄行為發生。
當時負責施工的共有3家單位:中國建築一局集團第四建築公司、北京城建第四建設工程有限責任公司和北京市第六住宅建築工程公司。據施工方之一的北京城建四公司一位高管透露,這些劣質管道都不是施工單位採購的,而是兩校建設辦自行採購的。
魏英敏曾在北大當過12年的紀委委員,他氣憤地說,按理,甲方應司職監督管理,無權購買建材——這又是一個需要查實的疑點。
誰來辦理產權證
最讓人心焦的還是入住近4年,1263戶根本沒有拿到產權證,只有臨時住房證。
其間,有4位北大的老教授撒手西歸:中文系教授倪其新先生2001年;哲學系教授、國學大師張岱年先生(2004年4月24日);英語系教授、西方語言文學大師李賦寧先生(2004年5月10日);化學與分子工程學院教授、博導常文寶先生(2004年6月)。有人長嘆:老先生們臨走都沒有看到寫有自己姓名的房產證。
任勇告訴記者,1998年7月,每戶都與學校籤了《北京大學、清華大學藍旗營教師住宅集資建房購房協議書》,上面說得很清楚,這個小區是由「國家、學校和個人三方面分擔,籌資、集資建設的兩校教師住宅」,即所謂「集資建房」。住戶「將比照安居工程辦理產權證」,住戶的權益是「產權歸個人所有,享有佔有權、使用權、受益權、處分權,可依法繼承和抵押。購房5年後,可以按屆時政府規定的政策依法出租、出售,兩校有優先購置權或承租權」。但為什麼遲遲不辦呢?
依照習慣,知識分子們開始向校領導打報告。2003年8月,清華大學責成清華房管處,北京大學責成北大資產部處理此事。
但任勇一行在這兩個部門聽到的卻是滿腔怨言:「前期工作不是我們做的,現在卻要我們來『擦屁股』。」因為當初文件上寫得分明:「一切事宜由藍旗營建設辦公室負責,包括辦理產權證。」
細問之下,任勇等人才得知,根據北京市和海澱區國土資源和房屋管理局的有關規定,開發商必須出具財務決算即購買土地,拆遷、建材、施工等各項費用才能辦理確權手續。7月26日下午,記者致電海澱區國土資源和房屋管理局權屬管理科,證實了所需提供的17項文件涉及上述決算。而2003年8月,竣工將近4年,藍旗營的財務決算還沒有完成。
於是,業主委員會代表業主們強烈要求審計,然而審計部門說,須待決算完成。
2003年9月,藍旗營小區財務決算初步出臺。
2003年10月,清華、北大委託兩校審計部門之外的具有資質的第三方財務審計事務所對藍旗營小區建設情況進行全面審計。
在業主委員會,記者看到一份落款時間為2004年7月8日的《關於藍旗營小區業主房產證等事宜的通告》,它曾被張貼於各樓門口。《通告》稱:「完成藍旗營小區建設項目的全面審計工作是辦理房產證的前提條件,主體工程審計工作將爭取在今年年內結束。根據政府規定的辦理產權證的要求,待審計工作結束後,兩校房管部門將正式開展辦理房產證的實質性工作,首先要到北京市和海澱區國土局辦理好兩校分割的大土地證和大房產證……兩校取得合法的大產權證後,才能依法辦理各位業主的房產證……這一工作程序是個系統工程,需要一定的時間才能完成。」也就是說,辦理產權證必須在歷時14個月的審計完成之後。
《通告》明確了藍旗營住房仍屬於福利性分房,將比照安居工程辦理產權證,接著引述北大副校長鞠傳進(繼馬樹孚副校長後分管北大基建和後勤工作)的一段話:「如何將過去的三方集資建房模式與國家最新的房改政策和相關法規接軌,還需要做認真細緻的工作,此項工作將要由兩校統一請示教育部和北京市政府,才能作出決定。學校在辦證過程中,將嚴格遵照兩條原則:一是合情、合理、合法;二是公平、公開、公正,決不留後遺症。」
任勇說,《通告》經過兩校有關領導審訂,因此可將其視作校方的正式答覆。
重重疑雲和校方的緘默
嚴家炎告訴記者,他以將近24萬元的總價(每平方米接近1900元)預付了集資款,如果以所佔1/3的比例來推算,他這套房子每平方米的價格達到6000元之巨。有教師專門請房地產業內人士前來藍旗營評估造價成本,評估結果為:每平方米造價1500元。
那麼,是不是開發商的其他費用過高呢?教授們逐一分析:土地,是國家無償劃撥的,費用為零;拆遷,據嚴家炎當年在校內閉路電視上看到馬樹孚副校長公開宣布過,藍旗營小區光是用於拆遷的費用就達3.6億元,佔當時建設資金預算(6億元)的60%。負責該項拆遷的是北大方正房地產公司,據說也是專為藍旗營小區建設而成立的。
「這個數目令人吃驚。」嚴家炎說,按拆遷總戶數(約六七百戶)計算,平均每戶所得高達50多萬元。但許多教師都對當年拆遷區內居民的怨言記憶猶新,說是中國高等學府「僱傭打手,暴力拆遷」。究竟是拆遷戶貪得無厭,拿了50多萬元還要鬧?還是其中另有原因?
嚴家炎進而透露,曾有記者對原藍旗營動遷戶進行跟蹤調查,發現一些人拿到的動遷費是每平方米500元,而另一些人根本沒有拿到錢,只是搬到了某公司租來的房子裡,免交20年租金。這3.6億元,到底是怎麼花的?
今年4月底,一封題為「誰來過問藍旗營小區」的呼籲書公開發表,在呼籲書上簽名的都是北大教授:全國政協委員裘錫圭教授,中文系原主任嚴家炎,考古系原主任嚴文明,北京市前人大代表、電子學系原主任王楚,國政系原主任趙寶煦,西語系教授張玉書、孫鳳城,英語系教授王式仁,著名作家曹文軒,比較文化研究所所長嚴紹,中文系教授蔣紹愚、陸儉明、馬振方、張鳴、陳熙中、李零等。
呼籲書直指幾大疑點:「第一,國家建設部早有規定,國營企事業單位涉及資金數百萬元以上的項目,應公開招標。藍旗營工程投資數額如此巨大,竟然從未公開招標。該工程資金怎樣周轉,怎樣開支,一直是個謎。」
「第二,整個工程從1997年10月到2000年10月,拖了整整3年,其中有半年時間,整個小區完全停工,毛坯房幹戳在地上。有人說,這是因為拖欠工程款的結果。錢到哪裡去了?據說巨額資金是被挪用到了外地的某公司。」
關於招投標問題,燕荊公司行政綜合部副部長於在斌這樣解釋:「1996、1997年實行的是議標制,不需要公開招投標,後來才規定要公開招投標的。」記者查閱了國家建設部1992年發布實施的《工程建設施工招標投標管理辦法》,第一章第二條是這樣規定的:「凡政府和公有制企、事業單位投資的新建、改建、擴建和技術改造工程項目的施工,除某些不適宜招標的特殊工程外,均應按本辦法實行招標投標。」
對於所有這些急待證實的疑點,魏英敏告訴記者,業主委員會曾經上書兩校領導:「究竟有什麼障礙,有什麼貓膩,讓藍旗營的一切顯得無可奈何?領導有什麼難處,說出來,我們一起幫著做住戶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