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西都市報-封面新聞記者 杜江茜 李佳雨 河南輝縣攝影報導
到了而立之年,李豔桃覺得,才真正認識自己的母親。她熟悉的母親,是長久深居於河南輝縣小村莊裡的農婦,有著和當地人完全不同的高額頭和深邃眼眶,說著大家聽不懂的話,不知名字、不曉家鄉。母親很少笑,即使已經在這裡生活了30多年,依然和北方的遼闊平原有著無法融入的疏離。
而母親的另一面是這樣的:在汽車逐漸駛入西南部的蔥鬱山林時,整個人都被點亮;情緒變得鮮活,會開 懷大笑也會強忍眼淚;會在街上拉著鄰居拉很久的家常,也會大碗喝酒大聲歌唱。她回到了最讓自己舒服的地方,那是終於找到的家鄉。
10月17日,被拐35年後,布依族婦女德良終於回到貴州老家,見到了家人。在河南生活的幾十年裡,人生的一大半,她都身處一個孤獨的世界,在對家鄉的思念中,生兒育女、逐漸老去,直到孩子長大。
——這是一個女兒用漫長的努力,去成全母親「執念」的故事,也是兩代人之間的相互懂得和付出,她們在過去和現在之間,最終選擇握手言和。
35年了,母親的執念沒變
12月的北方村莊,安靜蕭瑟。從貴州回到河南已經一個多月,德良的情緒終於平緩下來。每日午後,她會坐在家門前的臺階上,曬著太陽發呆,一待就是一個多小時。比起之前在貴州老家的嘮叨,她變得安靜,但這份安靜下又有著某種期待。
她疼愛1歲半的外孫諾諾,餵孩子吃飯時會說,「快吃飯,吃飽飯了,我們去坐飛機,去祖父那裡。」偶爾到大街上碰到鄰居,就拉著別人一遍遍重複,「上次坐飛機回的那邊(指老家貴州),今年等過年蒸完饃饃,還要回去過年。」
——被拐離家35年,即使找回親人,她的執念仍在。
今年9月10日深夜,德良的女兒李豔桃將母親說話的錄音,發給了網絡上推廣布依族語言的博主「峰蕭蕭」,確定這是布依語後,一群身在貴州的布依族人僅僅用了兩天半,就幫德良找到了位於貴州晴隆縣的家。
事實上,這個故事裡有太多動人的細節:素不相識的「峰蕭蕭」黃德峰熱心助力,越來越多的布依族人加入尋找,共同想辦法推進。
但整個過程中,作為德良的女兒,李豔桃是最難忽視的存在。看似極度順利的尋找背後,是她從年少時就認定的一件事——為被拐賣的母親找到家。母親的執念,就是她的心願。
終於,李豔桃帶著母親回到了家。從北方的平原到西南叢林的蒼翠,她見到了和母親說著同樣語言的族人,在他們激動相擁時,她被擠到人群外,也紅了眼眶;在他們熱烈聊天時,她安靜坐在一邊,不去打擾。這是她母親的家鄉,她也吃辣、高額頭,身體裡也有著這裡的基因。
李豔桃發現,只要是在自己的父母面前,即使是做了外婆的德良,依然有著千般肆意的情緒。視頻連線時,她會抱怨,「你們看不到孩子,是不是著急了,是不是哭了?等我回去,我就不再亂跑了,永遠不再亂跑了,會聽話。」她會詢問自己的母親,「多吃點飯,你穿那麼少,給你買的東西你可穿?」也會叮囑自己的父親,「你別喝酒,喝酒不好,對身體不好。」
李豔桃從未見過這樣的母親,有著孩子般的固執任性,但這樣的德良讓她歡喜。
「我的媽媽到底是哪兒來的」
這個冬天,德良找到家的故事也打破了村裡的寧靜。長久以來,那個叫「餵」的外鄉女人,那沒人能懂的語言,終於揭開謎底。李豔桃記得回家那天,認識的不認識的人都坐在她家的院子裡,事無巨細地問著,「你們怎麼找到的,花了錢沒有?」「你媽家怎麼樣,都是吃白米飯嗎?」
李豔桃並不想解釋太多,在所有人眼中,被拐35年還能找到家,或許已是最好的結局。
從很小的時候起,李豔桃就知道自己有個不一樣的媽媽。圍繞這個語言外貌都太不相同的外鄉人,有太多的打探。在學校,別的小朋友會叫她「小啞巴」,走在放學路上,身後有人議論,「這就是那人的女兒。」
「那人」到底是哪樣的人?成長歲月中,李豔桃曾長久凝視鏡中的自己,高額頭、深邃眼眶、微黑的皮膚,不少朋友最開始都以為她是川渝一帶的姑娘。
「我的媽媽到底是哪兒來的?」她這樣問過父親,父親會逗她,「你媽是外國人。」她生氣轉頭,將母親的說話錄下來,隨身帶著,走在縣城裡,碰見有外地人說著她不懂的方言,她一定要追上去讓人家聽聽確認下。
後來,父親帶著她專門去了縣電視臺,想登尋人通告,一問具體信息,是哪裡人,叫什麼名字,父女倆傻了眼,一個都回答不出來。再後來,她根據母親形容的衣服,找來很多民族服飾讓她辨認,但是沒有一種是母親認識的。
她也被騙過,還不止一次。同學說認識語言專家,於是她用了一個月的生活費請人吃飯上網,結果語言專家沒見到,剩下的大半個月她在學校餓了就喝水,實在撐不住了就去撿別人不要的饅頭,體重掉了20多斤,因為太瘦被取了個外號叫「麵條」。
似乎,在最需要母親的時候,她都是一個人。她在孤獨中長大,習慣什麼事都自己拿主意。13歲第一次來例假,自己到衛生院去拿止血藥,沒有人給她上過生理衛生課,包括她的母親。後來,她結婚時,所有親友都來幫忙,熱熱鬧鬧。只見母親站在人群中,侷促彷徨。她拉過母親,大大擁抱。
站在一個女人的角度,去理解她
她從來沒有埋怨過德良。
「我媽的人生是空白的,她這一輩子範圍就是爸爸、我、妹妹、還有外孫,沒了。」李豔桃覺得自己沒有立場去苛責母親的不一樣,儘管她不能幫家裡趕集,沒有給孩子買過漂亮衣服,一雙襪子能縫了一遍又一遍,穿了整整3年。
當李豔桃逐漸長大,站在一個女人角度去理解自己母親時,她感受到的是委屈。
「一個女人,被打被拐到一個完全不一樣的地方,是你,你會不會害怕?」在被稱為「餵」的那些年裡,德良嘗試過融入村裡,坐在一堆聊天的婦女中間,別人笑她也笑,仿佛知道她們在說什麼一樣,德良仿佛游離於世界之外,她的活動範圍大多數只有屋前筆直的50多米,到拐彎處她就不會走了。曾被女兒帶到縣城,她不會認紅綠燈;在家裡,她始終學不會開電視調出頻道。她對「外面」有著恐懼,當看見來家裡做客的兩個女孩天黑要離開時,她拉著不讓人家走,讓李豔桃去睡地上,把床讓出來,「因為她自己的經歷,她覺得女孩子晚上出門不安全。」
在李豔桃眼中,母親是在被這個世界傷害後,憑藉本能在愛人。
小學開始,德良每天都會站在門口等她放學,風雨無阻。她從沒打罵過孩子,女兒回家晚了,她會著急地到處找,又在找到的瞬間變得安靜平和。中學,李豔桃需要到縣城讀書,每周回來一次。於是她伸出手掌告訴母親,五個手指數完了,她就回來了。再後來去讀大專,一學期回家一次,德良見到她的第一件事就是將中指和拇指合起來,比量她的手腕細了沒,女兒胖了就高興,瘦了就嘮叨。
「我媽給我們的那些肉眼看不見的愛,真的特別特別多。」李豔桃記住母親將蘋果埋在麵粉裡,留給她和妹妹吃;每年過年家裡買3隻燒雞,母親從來不碰;不會用縫紉機也不會買布料,就把自己的衣服拆了,一針一線給孩子們縫棉襖。
10月回到貴州,在河南長大的李豔桃第一次見到了母親的家鄉,她有了外公外婆、舅舅舅媽,大家都說她和外婆年輕時候長得更像。
見面的那晚,這一家人從晚上7點聊天一直聊到了凌晨2點,最後考慮到老人們的身體才意猶未盡地各自睡去。空白的35年裡,李豔桃的父親是繞不過去的話題。
「我父母之間應該是親情吧。」李豔桃記得,母親喉嚨痛,父親會去抓藥,然後交給她,叮囑她,「你把藥給你媽,說是你抓的。」
李豔桃4歲那年,德良帶著孩子跑過,第二天被找了回來。李豔桃回憶,父親沒有責怪母親。後來,他對德良說,「你能找到家,你要知道自己家怎麼走,你就走。你找不到要丟了怎麼辦?你還帶兩個孩子,都被拐賣了怎麼辦?」
事實上,這個男人,一直支持德良找家,他在大街上對著眾人說過,要是能幫忙找到的話,要多少錢都給。
2017年底,他被確診食道癌,在醫院治療三個月,效果甚微,最後在回家的路上斷了氣。遺體抬進門,德良仿佛不相信,上去推了推他胳膊,然後大哭。
李豔桃記憶中,這是母親唯一一次為了父親哭。
三年後,德良終於找到了家,她在家待了12天。現實是,這個家庭看上去並沒有能力留下這個突然歸來的女兒:父母沒有收入,二弟德勇帶著妻子在外打工,收入微薄,小弟德磚需要養四個孩子。
李豔桃將母親的不舍看在眼中。歸途中,她問丈夫,要不乾脆去那裡買個小房子?丈夫打心眼裡心疼妻子,「你覺得成就成,都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