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子在江島電鐵的鎌倉高校前平交道前興高採烈地揮著手;《電車男》則在東京山手線上巧遇愛情;兩個青春的女孩在《花與愛麗絲》裡的兩毛線電車上追逐嬉鬧;《明天,我要和昨天的你約會》中,高壽和愛美搭著睿山電車浪漫地搖晃著。就像人類學家Marc Augé詩意地描繪電車空間:你進來,你穿過,你轉往。電車,真是個談戀愛的好地方。
最近看了一部純愛電影,是鈴木卓爾執導的《嵐電》。電影以京都的路面電車——京福電鐵嵐山線為舞臺,描述了三場浪漫交織的愛情故事,辯證式地為電車上的純愛故事作了一個總結:為何日本純愛電影的浪漫故事總是在電車上展開?純愛、電影、電車之間,又存在著什麼隱秘細膩的關聯性。藉由本文的討論,或許可以成為一種閱讀日本純愛電影的角度。
在電車上談戀愛
從電影學的角度來看,日本純愛電影並沒有一個十分鮮明的輪廓,90年代中期的導演巖井俊二所拍攝的《情書》,算是此類型電影之濫觴,也是經典。在巖井俊二的視域下,純愛電影以青春與戀愛為主軸,幾乎不談論政治、社會等其他議題。愛就是一切,沒有其他目的。
年輕男女的戀愛小事,就是全世界的中心,主角們浪漫地執行著日常生活的所有細節。我們往往可以在那些影像中看見日式的美學與內斂的抒情,它們藉由飄落的櫻花、平靜的大海、分離的平交道、秘密的車站、晃動的電車,再現著日本純愛文本的核心精神:戀愛的心情。
純愛真的很純
其實戀愛的概念在日本文化中並非理所當然,追索其系譜可以發現,戀愛是日本近代性的產物。京都同志社大學的文學研究者佐伯順子,在《色與愛的比較文化史》中,探究了日式愛欲的特殊性。她的專書提出了一個巨大的問題:是什麼東西規約了日本人的戀愛觀?
當然,愛欲是人類的本性,在很長的一段歷史中,日本的人愛欲被劃分在帶著神聖性的交媾行為裡。經歷過江戶時期色的大眾文化,男女關係的交往成為一種樂趣與品味。京都大學的哲學家九鬼周造,在30年代便以現象學方法把握色道,得出富有日本風格的愛欲形式,即粹,對這位偉大的哲學家而言,愛欲的極致就是行事瀟灑、充滿肉感的策略性男女關係。
不過,佐伯順子在她的日本近代心態史的研究中指出,在明治時期的近代化、西洋化中,基督教所提倡的純粹性、精神性的愛情,將動物性的欲望排擠為低劣的交往,知識分子們結合日語的戀與外來譯語的愛,生產出一種高尚的戀愛表述,其至少不同於性慾,而是能為人帶來幸福感的東西,並成為年輕男女憧憬和苦惱的泉源。
自由主義的戀愛概念正式在日本人的心中蔓延。大正時期的文學家廚川白村,在《近代的戀愛觀》中大力提倡戀愛至上,他透過戀愛的進化論,說明個人自由的戀愛是社會關係的最終階段。有趣的是,他認為,所有的愛情關係都必得要經歷起初浪漫的盲目的戀愛,在年輕人的無目的性的感情追尋中,人人找到個體的自由,最終達到戀愛永遠不滅的生命力。我認為這些愛情觀的近代化,便是日式純愛的起源。
電車作為感覺結構
這種個人主義化的浪漫愛,建立起一種純粹關係,完全依靠情感溝通,親系關係成為私人的敘事,以自身的投射構成對象的理想化形象(桶川泰,2016、Giddens, 1992)。這樣的戀愛關發展,在90年代日本泡沫經濟下的大眾社會中達到高峰,像是最近重拍的《東京愛情故事》或是《情書》等令人揪心的愛情物語,其中不乏電車、車站、平交道等空間意象。
空間研究者凱文林區認為,都市的空間意象,包含了認同、結構、意義的組構,前二者因都市的知覺型態而生,後者則由社會、歷史、個人經驗所交織。林區強調,城市形態本身從一開始便強烈地印在人們的心裡,因此可以視為一種理解意象的基礎。電車作為一個城市中重要的意象,就反映著戀愛發生場景,指涉現代社會人際交往的性質。
在這個城市的運輸機制裡,電車與戀愛之間構連著某種孰悉的經驗:人們在車站裡等待,在車廂裡相遇,短暫地一起移動,然後分離。也只有電車能造成這種既被動又主動的經驗,乘客總能有那麼一點時間,可以去想像某種浪漫的偶然與巧合。
把不確定變成美感的形式
回到以京福電氣鐵道嵐山線作為戀愛舞臺的《嵐電》,展開了三段不同性質的純愛故事:作家平岡衛星的中年之愛、小倉嘉子的青年之愛、北門南天的少年之愛。他們的戀愛圍繞著一則嵐電的都市傳說,只要搭乘上那班電車,兩個人就永遠不會見面。導演鈴木卓爾像是為了這30年的電車純愛電影作了一個總結,在嵐電的路線上,男女主角們註定相遇,也絕對分離。
或許是導演緬懷著過去純愛電影的浪漫光景,電影裡不時穿插著嵐電的歷史影像資料,原本象徵著這個世紀城市文明的運輸技術,竟然刺中了觀影者潛意識深處的各種鄉愁。特別讓我心動的是,主角們在乘客交錯的電車座椅上短暫地並肩著,然後卻在帷子ノ辻駅的月臺上遺失了彼此;最後,深夜的龍安寺駅場景中,兩輛電車帶著不等速的曖昧與尷尬,在交錯瞬間所留下的遺憾,那不就是戀愛結構不可思議的本質嗎?電車的移動技術所指涉的遊戲性,著實意味著日式純愛的特徵,那是一切自由、分離、虛構、非生產、與不確性的感情活動。
電車與電影的隱秘關係
再深一層地理解,《嵐電》更指向電影與電車之間的辯證關係,鈴木卓爾企圖在純愛的故事下,掌握電影媒介與電車運動的隱秘聯結。《嵐電》是北白川派電影藝術運動的第六部作品。所謂北白川電影藝術運動,是由京都造型藝術大學的電影相關科系,與電影專門從業者,共同創作出具有實驗性、創新性的作品。該運動一年生產出一部公開放映的作品。這部北白川派風格的電影,將《嵐電》裝置成電影的後設思考。
1895年,法國的盧米埃兄弟拍攝出第一部電影《火車進站》,火車駛入月臺的驚人影像,衝擊出100多年的新形態視覺文化。於是人類有了一種新的視覺描述:電車窗外的風景像電影般跑動,電車運行的節奏與電影片格的速度,構成了我們特殊的現代經驗。
無獨有偶,京都曾有日本好萊塢之稱,其核心就在京福電鐵路線遍部的太秦地區。在電影興盛時期,知名製片公司與片場,如大映、東映、松竹,皆在此閃耀著豐碩的成果。在太秦的路邊,就有兩座獎盃(威尼斯影展金獅獎與奧斯卡金像獎)供人紀念,它們來自黑澤明執導的《羅生門》。
在電影的歷史中,電車的行駛情景,總是非常有效果的電影裝置,像是FW Murnau的《日出》裡,或是Richard Linklater的《愛在黎明破曉時》。《嵐電》裡同樣也處處充滿著電影技術的線索。修業旅行的少年北門南天,手持八釐米攝影機,搜集著京福電鐵各型號的電車;小倉嘉子在太秦的片廠裡,指導演員吉田譜雨如何用京都腔念出愛情電影的劇本,在緩慢行走的嵐山電車旁,進行模擬戀人關係的對話練習。
在《嵐電》的後半段,大量交錯的現實與虛構,將電車與電影的辯證推向令人落淚的浪漫中。太秦廣隆寺駅的咖啡館裡,當地居民一同看著八釐米膠捲拍攝的影片,內容是嵐山電車穿梭於城市的片段,好厲害啊、太棒了,好懷念啊、這個時代果然是不一樣了呢,觀影者你一言我一語,像是當年觀賞《火車進站》般驚喜。咖啡館外的電車正行駛而過,尋不著吉田譜雨的小倉嘉子,卻在八釐米影片中的嵐電車廂裡,看見自己與譜雨並肩而坐的純愛電影。
純愛電影的觀光客凝視
《嵐電》電影中的純愛與電車,訴說了極富反思性的純愛電影論述。但北白川派實驗性的電影思考並不僅止於此。鈴木卓爾在電影裡創造出兩則都市傳說,增添《嵐電》魔幻寫實的趣味:一則是上車就會分離的妖怪電車,另一個是看見就會幸福的夕子電車。這樣的故事安排,讓觀眾在走出電影院後,持續感受到電影溢出於真實空間的想像力,賦予京福電鐵富饒的意義。
而《嵐電》的官方網站中,還附上電影中的拍攝場景地圖,共10處。如同影迷們會拜訪《明天,我要和昨天的你約會》中的睿山電鐵,彌補高壽和愛美的遺憾。那些純愛電影的觀眾們,總是按圖索驥地進行聖地巡禮,重溫戀愛的情節,造訪真實的地景,透過觀光客的凝視,跨越真實與想像,填補失落的幻想與實現虛擬的夢境。所以,看過《嵐電》的你,已經決定好要去御室仁和寺駅或是嵐山駅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