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鎖了。搖鈴了。『丁鈴鈴鈴玲玲』,每一個『玲』字是冷冷的一個小點,一點一點連成了一條虛線,切斷了時間與空間。」
這是張愛玲筆下的1943年裡的某一天,一個「封鎖」日子的白描;
也是一個中年男人在1944年初春的那個陽光明媚日子裡的一次驚豔,原本百無聊賴之下的隨便翻閱雜誌的「磨時間」。
沒想到,這一翻,就對一篇小文《封鎖》一見傾心,就這麼有了最純粹的喜歡,而後千方百計地挖出背後女作者身份的同時,這份喜歡,就立刻變成了歡喜,最後成就一份......
實話說,不管是那時候,亦或是現在,我們作為旁觀者的視角看來,這段「胡張」戀,怎麼看,都是一段妥妥的「孽緣」。
不止是因為這不到三年的短暫戀愛到婚姻,再到離婚慘澹收場的悽涼過程裡,張愛玲被這個「漢奸」胡蘭成連累地幾乎身敗名裂,還是後續多年,依舊被糾纏著在「文壇」都快失去了一席之地的「江南才盡」的無奈。
樁樁件件,在我們「外人」看來其實都可以稱為真心錯付的「孽戀」。
可是,事實真如此嗎?
我想,這篇讓他們因此結緣的短文《封鎖》裡,字裡行間透出的種種所表達的「東西」,或許可以窺見一隅。
短暫愛一下的「孽緣」:「男人懂你後,便不會再愛你」
胡蘭成算是張愛玲的「理想初戀」,文人之間交心的「懂得」,發展到水到渠成的「愛情」,再好不過;
但換個角度看,他們之間似乎又不是一種傳統上的,從相互喜歡到自然結婚的「完美愛情」的理所當然。
因為,或許只要熟悉張愛玲性情的人都大概會有所感覺,她的人是敏感的,筆下的文字是清冷到徹骨的,性情嘛,由此類推一下的話,總和衝動與「戀愛腦」之類不理智的感覺挨不上邊。
但,這段從後往前看可以被大致歸結為「孽緣」的一段關係,其實就是從一次欲拒還迎,搭配「死纏爛打」的一見鍾情開始的。
就像《封鎖》故事裡,那場突如其來的「封鎖」一般,看起來充滿了毫無理由的無稽,卻又似乎有著在情理之中的命中注定。
所以,或許《封鎖》的故事,就像是張愛玲在冥冥中知曉了自己的「初戀」一般的預言一般,帶著一份即將陷入「無腦」感性「愛情」前的一次理性掙扎與思考。
那個時代的「真實」樣子,是一個身處戰爭陰霾之下,卻偏偏要裝作「正常」的,毫無生氣的上海一角,隨時可能來臨的「封鎖」,已經讓生活在這個城市的人們變得「麻木」,不會恐慌,不會害怕,只會無聊地「磨時間」,等待著解除封鎖的到來。
於是開頭的「死氣一片」的畫面:
「若不是碰到封鎖,開電車的人會繼續開車,沒完沒了的盡頭,他習以為常不會發瘋;馬路上的人們來來往往,匆匆趕路面無表情;穿整齊西裝戴玳瑁眼鏡提著公文包的男人,重複昨天的事情......」
就像是一張等待著「獵物」的網,身在其中的人們,即使明知危險來臨,但因為知曉再掙扎也不過徒勞,最後還是有倖存者被「拯救」,去繼續日復一日的「每天」。
於是,與其反抗,不如「享受」這夾縫中「無法無天」的時間與空間的殘忍「饋贈」,一個就像是沒有明天般的驚喜禮物「小確幸」。
是的,在這樣的被戰亂陰霾密布著空氣的時代裡,這在我們旁觀者看來是「可憐的封鎖」遭遇。
但在《封鎖》故事裡的人們看來,尤其是作者筆下的「主角們」,一個人到中年生活陷入一潭死水的會計師呂先生,一個普通到「千篇一律」般模板般的英文助教吳小姐,他們的短暫相交感受的,卻是一份突如其來的「驚喜」,或者也可稱為一段「只是短暫地愛了一下的——愛情」體驗。
其實或許在很多人看來,這個故事讀來總是有幾分「渣」的氣質,倒不是表面展現男女身份相交實為「婚外情」的氣氛,而是一種解除封鎖之後,戛然而止的漠然隔閡。
作為「感情動物」的人,會想當然地覺得,即使只是短暫的一次「愛的悸動」,也應該有所感動,而不是這麼「一離開」,就如同陌生人的萍水相逢般的冷漠隔離,顯得太過。
但就像張愛玲那句名言:「因為懂得,所以慈悲。」一樣,一個「懂」字,在男女之間的交往中,雙方的理解大概是截然不同的,除去背景、成長與思想之間的必然差別之外,更多的還有最原始的「純粹」與最現實的利弊衡量。
故事裡,呂先生即使在氣氛緊張的,被「封鎖」的電車內,依然本能地保持著一份「養成」的,屬於成人現實的利弊好惡,所以他看見他太太的姨表妹的兒子,他的表侄,會下意識地「避開」,因為在他眼裡,表侄是個想『「打秋風」攀附他,拿好處的「窮鬼」。
於是,在「逃避」時,才撞上了對面的吳小姐,所謂「命運」,或許就是如此,有時候只需要一次下意識的「逃避」就可以達成一段緣分,何況是在這樣一個被「封鎖」了時間和空間的另一個世界裡,一切的「現實」似乎都在這一刻消散了,唯有最純粹的本能得以存在。
吳小姐這樣,在張愛玲筆下「仿佛怕得罪了誰的美」,在一般現實中,是寡淡到如「好人」模板一般的女性,她小心翼翼地活成了好女兒、好老師,卻始終活不成一個「好自己」,所以在呂先生高傲而刻薄的初印象裡,是個「打扮得有點的風味;梳著千篇一律的髮式;整個人像擠出來的牙膏,沒有款式。」的的女性。
但那又如何,在這個被單獨「封鎖」的空間裡,他和她就這麼「遇見」了,開始不帶一絲遮掩的,把他的工作、生活、婆媳問題,以及最私密的夫妻間的事,都赤裸裸的打開心扉,一股腦地捧在手心,純粹地展現在吳小姐面前。
於是:
「街上一陣亂,轟隆隆來了兩輛卡車,載滿了兵。翠遠與宗楨同時探頭出去張望;出其不意地,兩人的面龐異常接近......在宗楨的眼中,她的臉像一朵淡淡幾筆的白描牡丹花......」
時間被暫時停止,空間被暫時封鎖,人與人之間的「親密」距離也被無限拉近。
吳小姐搖身一變,成為呂先生眼中會害羞,很可愛的白牡丹,甚至一度激情衝腦,「表白」著他想重新結婚的「愛的誓言」,甚至還喃喃地補上一句「我不能離婚」(打算納妾)的「一定當做妻子看待」的言語,在下一刻還「痛苦」地加上「我不能坑你的一生」的剖心話,以示真心誠意。
果然,下一刻,吳小姐被感動地急哭了,這一刻,她是真真切切感覺到了呂先生的真心,一種全知全見,似乎兩人沒有一絲隱私,全然豁出去一切,只等「愛人」回應的無所畏懼樣,讓一個缺愛的女人如何感動?
就像那個「未來」的張愛玲本人在陷入「初戀」時的「無腦」感性表現一樣,或許很多人會不理解,為什麼張愛玲居然會如此死心塌地地愛上「風評不好」的胡蘭成,難道真的就是因為「情人眼裡出西施」的「戀愛腦」定律?
其實從《封鎖》的故事裡就可以看出一些端倪,張愛玲是如此了解自己,即使她在此之前從未有過戀愛,但她也很清楚自己的「軟肋」就是——缺愛。
一個自小「缺愛」的孩子,長大以後,即使表面上看起來是如此堅強,會披上高傲而滿不在乎的鎧甲,但內裡而言,於她來說,一份可以讓她真切感受到「愛」,得到「愛」的付出,就是她當下可以為之「全部」的回應。
或許,在後來,就像《封鎖》裡的結局,「封鎖開放了」,一場夢就這麼醒了,呂先生在下一刻就可以毫不留情地回到自己的座位,繼續嫌棄而帶著「責任」般地抱著用報紙包的油膩膩的,太太託他買包子,繼續著封鎖前的「回家」。
而於張愛玲來說,冷暖自知的短暫愛情與婚姻裡,也像這般,當那個男人真的「懂」了全部的她時,她的一切都盡在他的掌握之中,「封鎖」開放的同時,一場夢醒了,「愛」也消失了,徒留一個以為有「未來」的女子在寒風中搖擺,直到再續從前......
亦是珍惜當下的愛過:「世界上的好人比真人多」
其實,早年看這篇《封鎖》的時候,自然是被聽聞許久的「胡張」戀的跌宕起伏所吸引著,是以一種「定情信物」的角度去看待和理解,這個如預言般的故事的。
所以,不免帶著一份「故事的結局早已寫在開頭」的偏見,會下意識地去認定,他們之間就是一場被「渣男」傷害的「孽緣」,而《封鎖》更是一個「渣男」批鬥的諷刺故事。
可是,如今再次翻閱,許是更加理解張愛玲的全部之後,會突然發現,或許在我們看來,一份愛情與婚姻最完美的結局就是相愛相知的白頭到老,但其實對於不同的人,在不同的階段和現實生活中,會有著不同的「冷暖自知」。
其實,如果換個更包容的角度去看《封鎖》的故事,或許看到的就是一份不知來處,隨風而散的「特殊心動一刻」。
誠然呂先生,是因為逃避而落座,搭訕,但兩人之後的相處暢聊的種種卻是真實的,是一種發自本能的「交心」。
當然,在期間,呂先生是「主動」博同期式的「求愛」,而吳小姐則是一種「被動」慢熱型的「接受」,兩相激烈碰撞之下,就像一次勇敢的反抗,一次在「封鎖」裡,試圖衝破「死氣沉沉」生活封鎖的掙扎。
以至於,在當下,失去現實時間的流逝和空間的束縛下的一方天地裡,他們彼此之間都是無所畏懼的,因為在這個時間點和空間裡,他們只是他們自己,沒有其他牽絆。
呂先生是個「可以自由離婚」,為她著想,承諾未來的好男人;
吳小姐是個可以拋開一切,只為回應對方真心的待嫁白牡丹。
如果,「封鎖」只是封鎖的話,他們之間應該是幸福的吧?
但很遺憾,「封鎖」是短暫的,所以他們之間的「愛」,必然也是短暫的。
真實的現實,一個已婚「小男人」和一個「好老師」,是不可能義無反顧地為愛而生的,他們必然會敗給現實,因為生活的殘酷從來如此,所謂「情愛」,從來不止是唯一的「愛情」,還有生存和親情等等的束縛。
於是,或許就像結局的「封鎖開放了,呂先生回到了他的座位,夢醒了」一樣,兩人把這一段當成一場夢,去珍惜當下已經過去的一段「驚喜時光」,才是「對」的吧。
故事的最後,他看見「一隻烏殼蟲從房這頭爬到房那頭」,就像是被生活異化的自己的化身一般,整天爬來爬去,沒有太多思想的時間,只是用永不停歇的奔波去填充寥寥無幾的生命,卻從來不去思考生活的本質,與珍惜當下的生活的寶貴。
最後:
那麼,或許《封鎖》的意義就在於為世人展現一個在絕對時間與空間下的「真實人生現實」的模樣,去引導我們「停下來」,仔細看看生活本質於我們而言究竟為何?
亦是一份張愛玲自己如提前預言般的「初戀報告」,終究愛情的好壞,婚姻的美滿與「孽緣」,都只不過是「冷暖自知」的獨立感受罷了。
相信我,《封鎖》真的值得一看,把它收錄的《傳奇》更是一份「驚喜禮物」般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