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歌》湘夫人
明年,二零一三年,雲門舞集創團就滿四十年了。《九歌》是雲門滿二十年的紀念作品。在林懷民個人的創作歷程,或雲門整個團體的舞作風格歷史中,《九歌》或許都有特殊「分水嶺」的意義吧!
〈九歌〉是中國著名的文學經典。
在〈九歌〉之前,林懷民處理過的經典有《白蛇傳》,有《紅樓夢》。《白蛇傳》是民間傳說衍義發展成家喻戶曉的著名口傳文學、戲劇。人物角色、情節內容都已深入常民生活之中。特別是經由舞臺表演影響,即使不識字的民眾,對「白娘娘」、「小青」、「許仙」、「法海」的造型個性都不會陌生。對於「水漫金山」、「盜仙草」,甚至法海「合缽」收妖,把白蛇壓在雷峰塔下,乃至最後「祭塔」等等情節的驚險緊張、悲哀纏綿,也都會有大概的印象。
《紅樓夢》是清初的小說,有廣大的讀者群,又透過戲劇以及近現代的連環圖畫、電影、電視連續劇,使《紅樓夢》這部龐大的文學名著,特別是其中關於林黛玉、賈寶玉的愛情故事部分,也已深入到廣大民間。
做為「經典」,《白蛇傳》與《紅樓夢》,無論情節或人物,對一般大眾顯然都比較容易勾勒出一個大概的輪廓。事實上,大家都很清楚,僅僅是文字,經典的影響力一定還是侷限在知識分子的讀者群中。文字閱讀的人口,無論在古代或今天,都不會是最大眾。我常常詢問一般大眾,幾乎每個人都知道「林黛玉」、「賈寶玉」,但是其中竟然多半並沒有看過小說原著,而是從影視上得來的印象。
我們很容易發現,比起《白蛇傳》和《紅樓夢》的歷史,〈九歌〉的流傳時間最久,已經超過兩千年。但是,在民間廣大民眾中,〈九歌〉的影響顯然遠遠不及《白蛇傳》和《紅樓夢》。我們可以隨意做一些詢問,即使在知識界,對〈九歌〉有概念的人其實還是不多。〈九歌〉裡的「東皇太一」、「東君」、「大司命」、「山鬼」、「雲中君」,對一般人而言,也絕對沒有像對「白蛇」、「法海」,或對「林黛玉」、「賈寶玉」那麼鮮明清楚。
愛情女神 湘夫人
〈九歌〉諸神裡最常被古代文人喜愛的是「湘夫人」,文人在女神身上寄託了現世中無法滿足的浪漫愛情。「湘夫人」的「深情」,「湘夫人」的「纏綿」,「湘夫人」若即若離的「美」,使她又像天上女神,又像凡間女子,受儒家倫理壓抑的文人也因此可以在她身上寄託更多愛情幻想。三國時代曹植的〈洛神賦〉,其實有許多概念來自〈九歌〉的「湘夫人」。東晉的顧愷之在繪畫上創作了「洛神」的造型,也使抽象的文字成為視覺上的經典。以後歷代都有〈洛神賦〉的繪畫仿作,也影響到戲劇舞臺上出現「洛神」的造型。
文人畫裡有許多畫家處理過「湘夫人」,但是或許造型上和「洛神」一樣,還是太委婉含蓄,只有文人嚮往的優雅,沒有鮮明性格,不容易引起民間的喜愛,也因此無法在大眾身上留下印象。雲門的「湘夫人」大膽顛覆了原始〈九歌〉中的意象,「湘夫人」並不相對於「湘君」而存在,雲門的舞臺上沒有「湘君」,好像一對「配偶」被拆開來了,「湘夫人」成為戲劇上獨立的一個角色。原始〈九歌〉裡有兩對「配偶神」,如「湘君」、「湘夫人」,如「大司命」、「少司命」。也有人討論到〈九歌〉做為原始祭神儀式,是由「女巫」、「男覡」戴面具跳神,如同今日廟會扶乩,「女巫」、「男覡」類似「乩童」,他們在儀式中扮演請神的角色,有歌有舞,在咒語頌詞中請神降臨,「女巫」以女性蠱惑男神附身,「男覡」則以男性肉身蠱惑女神附身,「配偶神」因此也常常特別充滿激情的挑逗與性的誘惑。
「湘君」、「湘夫人」也有人認為不是一對男女,而是舜帝的兩位妃子死後的化身為神。「湘夫人」的原始歌舞今日不得見,只保留了文字,抽離掉祭典中的歌與舞。「湘夫人」的文學變成女性對愛情的無盡等待、守候、盼望,也因此使「湘夫人」具備了文人對愛情虛幻、傷感、悵惘而又自苦的質素。雲門的「湘夫人」因為去除掉與「湘君」的相對關係,顯得更為孤寂荒涼。舞臺上戴著小小蒼白面具的女性,在臺灣卑南古調女聲的悠揚旋律裡出場,踩踏在顫巍巍的兩條竹枝上,後面拖著長長的白紗,白紗像河流婉轉,白紗也像「湘夫人」無止盡的鬱悒憂傷。白紗像一根春天的蠶絲,矜持自憐的女子,日復一日,只是用這根絲作繭自縛,把自己困在永遠的等待中,把自己綑綁纏死在走不出去的自閉的黑洞中。
雲門的「湘夫人」也利用面具,試圖揭發一個自閉憂鬱女性心理內在的真相。「湘夫人」一度在舞臺上被摘去了面具,彷彿有可能從層層綑綁的繭中走出,見一見陽光,然而最終她還是又回到面具後面,無法真實面對自己,仍然踩踏在竹製的脆弱的危桿上,踽踽獨行離去。
雲門的「湘夫人」顯然已經不再只是關心兩千年前的遙遠神話,而是書寫著今日現代可能還存在的女性孤獨議題。卑南族婉轉悠揚的女聲詠唱,爪哇甘美朗(Gamelan)輕輕盈盈的樂音,都在呼喚南方的、海洋的、熱帶的一種身體的慵懶曼妙,或許那也是〈九歌〉最初楚地原始的風景吧!只是歌舞神話的美麗文明彷彿南遷了,從楚地移到了南島,移到了臺灣與東南亞。
也許雲門《九歌》是一齣純粹「南島」版的〈九歌〉,從鄒族的〈迎神曲〉開始女巫迎神,到鄒族的〈送神曲〉中全體舞者以一盞一盞燈火「禮魂」,雲門《九歌》擺脫了經典的文化包袱,讓〈九歌〉在南島的儀式中還魂重生。
沒有人知道兩千多年前楚地的迎神祭神儀式如何了,出土的古文物中看到瞪大眼睛、吐出紅色長舌頭的怪獸,頭上高高一雙鹿角,圖騰時代茫昧、瑰麗、魔幻、野性的神話,被文人解讀經典時戰戰兢兢、小心翼翼的註解修飾得沒有生命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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