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是葛惟昆教授。葛教授為香港科技大學的榮休教授,清華物理系的教授,現為北大客座教授。獲得葛教授的授權發表此文。
「 屢屢構思《讀書筆記》,記錄讀書、賞文之所見、所得,卻總是難於下手,主要礙於時間有限、也利用得不好,始終提不起筆來。現再試以《散記》形式,不拘時間,有則記之,無則加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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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的英國小說《一個人的朝聖》風靡一時。我首先被它的英格蘭鄉土氣息所吸引,引起對四十年前在那裡四年多逗留的回憶。我們那時還在使館黨委的領導下有組織關係,我曾經是曼徹斯特支部的書記和使館教育處黨總支唯一的學生學者委員,而現在著名的鐘南山醫生則是愛丁堡支部書記,我們在倫敦使館開會時見過幾次,或許他已經忘記了。
英國人很重感情。我的英國朋友說:「你到美國,見面就會交上朋友,但很快就會被忘掉;在英國,交個朋友不容易,但一旦是朋友,就一輩子不會忘記你。」
我自己在英國和美國分別生活和工作了將近五年,確有這樣的體會,而《一個人的朝聖》這本小說裡描寫的例如哈羅德和奎妮之間的友情更是典型。哈羅德不遠千裡來探望奎妮,就是念著心中那一份情。他風塵僕僕走過一個個村落,路過一個個酒吧、小旅館,也使我想起當年在那裡旅遊時住過的「Bed and Breakfast」(床與早餐,簡易旅舍), 五個英鎊一晚。比起中國的城市居民,英國人其實很閉塞。記得大概1980年,英格蘭北部湖區的扶輪社(Rotary club, 工商業者的組織)邀請外國學生去休假,我是唯一的中國學生。他們開會歡迎,每個學生介紹自己,然後他們問問題。我被問的第一個問題就是:「中國有大學嗎?」當我回答說,僅北京就有五十所以上時,可想而知他們的驚訝。另一次我與一些英國知識分子打橋牌,其間辯論「鴉片戰爭」 的緣由,令人震驚的是,在場的英國人一致認為是因為中國向英國輸出鴉片!他們一年的碩士課程,讓中國學生註冊兩年,以免一年通不過,被我們拒絕了。結果我們這第一批中國同學在各個系裡都是第一名,從此英國人不敢再歧視中國學生。
如詩如畫科茨沃爾德村的科姆堡英格蘭
英國小鎮風情
回過頭來討論這部作品。哈羅德一生平凡,因為平凡而具有典型性。但他的所作所為又出人意料,令人稱奇,這就是文學的價值:源於生活,而高於生活,用比較極端而不失常理的典型事件、典型人物,來刻畫人性,透視人間,讓讀者從中看到似曾熟悉的人物和場景,-其實最重要的是看到自己。所以人們說,對卓越作品的閱讀就像看一面鏡子,可以照見自己和自己周圍的世界。哈羅德的跋涉,穿越了時空而回歸真正的自我,也復燃了他和莫琳深藏在內心的情感。讀者也會隨著哈羅德回望自身,醒悟自我,重審人生和世界。所以人們對這部作品感到親切,受到觸動,這就是文學的力量。
這使我想起老舍先生同樣描寫普通人的一部著名的作品:《我這一輩子》,它描寫了一個舊時代普通巡警坎坷的人生悲劇,其結尾處主人公的自白是:「我還笑,笑我這一輩子的聰明本事,笑這齣奇不公正的世界,希望等我笑到末一聲,這世界就換個樣兒吧。」一個人的一輩子就是整整一個舊時代的苦難縮影。最後「我」在寒夜中,哀嘆了一聲:「我這一輩子哦」,就死在了雪地裡,這真是最精彩最真實的人生結局。根據這篇小說、石揮先生自導自演的同名電影,被電影藝術家黃宗江讚譽為「偉大的現實主義影片。」許多經歷過舊社會的人,都有強烈的感受。
又想起魯迅先生的著名作品《一件小事》。它是1919年魯迅創作的短篇小說,收錄於其小說集《吶喊》中。該小說講述的是在虛偽的時代,車夫撞到人、但是在並沒有其他人看見,而且冒著被人訛詐的情況下,還去幫助老人的故事。給人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是那句魯迅先生深感慚愧的自白:「甚而至於要榨出皮袍下面藏著的『小』來。」因為它讓人感動之餘,會對照、會反思、會自省,會鞭策自己去做一個高尚的人。高尚不分貧富,不分職業的高低,全在於自身的教養和品德。
從《一個人的朝聖》,到《我這一輩子》,再到《一件小事》,都描寫一個人物,一個最平凡、最普通,但也最典型、最耐人尋味的人物和事件,卻讓讀者深深地思考,甚至會鞭撻自己,醒悟人生。這是閱讀帶給我們的寶貴財富。
最後,把魯迅先生《一件小事》附錄於下,與各位分享。
一件小事 魯迅我從鄉下跑進京城裡,一轉眼已經六年了。其間耳聞目睹的所謂國家大事,算起來也很不少;但在我心裡,都不留什麼痕跡,倘要我尋出這些事的影響來說,便只是增長了我的壞脾氣——老實說,便是教我一天比一天的看不起人。但有一件小事,卻於我有意義,將我從壞脾氣裡拖開,使我至今忘記不得。這是民國六年的冬天,北風颳得正猛,我因為生計關係,不得不一早在路上走。一路幾乎遇不見人,好不容易才僱定了一輛人力車,叫他拉到S門去。不一會,北風小了,路上浮塵早已刮淨,剩下一條潔白的大道來,車夫也跑得更快。剛近S門,忽而車把上帶著一個人,慢慢地倒了。跌倒的是一個老女人,花白頭髮,衣服都很破爛。伊從馬路邊上突然向車前橫截過來;車夫已經讓開道,但伊的破棉背心沒有上扣,微風吹著,向外展開,所以終於兜著車把。幸而車夫早有點停步,否則一定要栽一個大斤鬥,跌到頭破血出了。伊伏在地上;車夫便也立住腳。我料定這老女人並沒有傷,又沒有別人看見,便很怪他多事,要是自己惹出是非,也誤了我的路。我便對他說,「沒有什麼的。走你的罷!」車夫毫不理會,——或者並沒有聽到,——卻放下車子,扶那老女人慢慢起來,攙著臂膊立定,問伊說:「您怎麼啦?」「我摔壞了。」我想,我眼見你慢慢倒地,怎麼會摔壞呢,裝腔作勢罷了,這真可憎惡。車夫多事,也正是自討苦吃,現在你自己想法去。車夫聽了這老女人的話,卻毫不躊躇,攙著伊的臂膊,便一步一步的向前走。我有些詫異,忙看前面,是一所巡警分駐所,大風之後,外面也不見人。這車夫扶著那老女人,便正是向那大門走去。我這時突然感到一種異樣的感覺,覺得他滿身灰塵的後影,剎時高大了,而且愈走愈大,須仰視才見。而且他對於我,漸漸的又幾乎變成一種威壓,甚而至於要榨出皮袍下面藏著的「小」來。我的活力這時大約有些凝滯了,坐著沒有動,也沒有想,直到看見分駐所裡走出一個巡警,才下了車。巡警走近我說:「你自己僱車罷,他不能拉你了。」我沒有思索的從外套袋裡抓出一大把銅元,交給巡警,說,「請你給他……」風全住了,路上還很靜。我一路走著,幾乎怕敢想到我自己。以前的事姑且擱起,這一大把銅元又是什麼意思,獎他麼?我還能裁判車夫麼?我不能回答自己。這事到了現在,還是時時記起。我因此也時時煞了苦痛,努力的要想到我自己。幾年來的文治武力,在我早如幼小時候所讀過的「 子曰詩云」 (2)一般,背不上半句了。獨有這一件小事,卻總是浮在我眼前,有時反更分明,教我慚愧,催我自新,並增長我的勇氣和希望。一九二〇年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