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幾月來,時感眼睛酸痛,看小字十分吃力,起初還當是燈下工作太久,睡眠不足,或缺少維他命等原因所引起。於是就少看書,早起早睡,大服其維他命丸,可是這樣對症下藥並未見效,看東西卻越來越模糊,我才不得不請教眼科大夫。大夫給我仔細檢查以後,和藹地對我笑笑說:「您的視力正常而且很強,只是現在有點散光遠視。」
「散光遠視不就是老花嗎?」我茫茫然地問。
「也可以這麼說。」大夫點點頭,他唯恐病家聽了「老花」兩字心裡不愉快,才這麼繞著彎兒說,「不過沒關係,你的度數很淺,配上一副眼鏡就好了。」
「得戴上老花眼鏡啦!那以後看書寫字就再也摘不下了?」
「那當然囉!」
「再挺一個時期,是不是可以保持現狀,使度數不加深呢?」
「沒有用,不戴白不戴,而且傷眼睛。我勸你還是戴上的好。這是自然現象,是無可抗拒的。你看我工作時不也戴上了嗎?」大夫的語氣是再溫和不過了。可是我聽了心裡仍不免有點兒震驚。戴老花眼鏡是我在這以前一直未曾想到的事。我對自己的視力似乎有特別堅強的信心。仿佛我的耳朵可以聾,牙齒可以落,頭髮可以白,而這一對「靈魂的窗戶」卻是一輩子可以明察秋毫似的。誰想到今天,它們也邁進了「老花」的大關,跟兩鬢偶見的白髮相互比美了。
說起白髮,當我在「初見二毛」之時,也未始不有點觸目驚心。但我倒也不太感慨系之。因為第一,頭髮白得早晚視個人體質而異,白髮並不一定表示你年紀老了。有的人還是少年白髮呢!我盡可以此自慰。第二,白髮的多寡無損於工作效率,對我的日常生活並無什麼威脅。若就美的觀念而論,能轉為滿頭銀絲倒也是別有風範。不然的話,也可以借重「烏麗發」使它們轉成青絲。所以我對於白髮的日增,並不憂心如搗。每天對鏡梳頭,還很有興趣地數數看添了幾根,看見太愛出風頭的白髮,也拿起剪子齊根剪去,可是剪多了長出來就像用舊了的尼龍牙刷,東倒西歪更不美觀。何況如今已是捉襟見肘,遮也遮不住,便索性由它們脫穎而出了。記得幼年時,母親時常撫著我的頭說:「這個小丫頭頭髮又烏又硬,將來一定白得早。」母親的話算是不幸而言中了,可是她再也沒想到我戴老花眼鏡的年紀,也比她早上五六年呢!
母親生長在農村,身體強健。五十歲左右,因為是近視,只有在做最精細的刺繡時才戴上眼鏡。記得她第一次戴老花眼鏡,我還非常羨慕,認為戴眼鏡有一種莊嚴的美。在她摘下來時,我就偷偷戴上,看起東西來頭暈眼花。我捧著頭咯咯地笑,母親說:「等有一天你真需要戴時就想哭了。」那時我已念高中,夜晚做功課,母親在一旁就著燈光替我做學校裡要交的手工。母親最節省,捨不得多費電,全屋子暗洞洞的,就只我案頭一盞檯燈,照亮了母親半頭白髮,和她額上的深淺皺紋。閃爍的金針在她漸見枯瘦而仍很靈巧的手指縫中跳躍著。五彩的絲線在花繃上發出清脆的噔噔之音,與我鋼筆尖的沙沙之聲相和。這一切的情景都歷歷如在目前,曾幾何時,我也須戴上老花眼鏡做事了。
我配來眼鏡,第一天戴上,鼻梁上極感不適。就用一塊紗布,褶成一個三角形,墊在鏡架下。我的兒子看了,拍手大笑說:「啊,媽媽是聖誕老公公。好好玩喲!」我從鏡框上面抬眼望著他,他光著腳板在地上又蹦又跳,顯得那麼可愛而幼小。想想母親戴眼鏡時,我已是念高三的大女孩子,母親還直嫌我長得太慢。現在我戴老花鏡,兒子才四歲半,連「人手足刀尺」都還認不大清。就只會唱:「我是一個小蝌蚪,兩隻眼睛一個頭,尾巴搖搖搖,藏在水裡遊。」看著他活潑地在我面前遊來遊去,使我欣慰也使我感慨自己得子太晚。把這隻小蝌蚪培植到長大成人,屈指算算,還得整整十五年。十五年該是一段悠長的歲月,儘管七十歲是人生的開始,而望子成龍的日子,究竟是太遙遠了。
老,原是自然現象,沒有什麼可悲的,只是一戴上老花眼鏡,就不覺有點老態龍鍾起來。看遠處得摘下,跟人說話得摘下,起立行走得摘下。再說我又健忘,時常到班上把它忘在家裡,帶到班上又忘了帶回來。工作起來殊感不便。兒子一看我拿起書或報紙,就滿處給我找眼鏡,矮個子爬上我的膝頭,要替我戴上。我抱著他,親親他的小臉,我問他:「兒子,你長大了記不記得媽媽這個聖誕老公公的樣子呢?」他點點頭說:「記得。」我又問他:「媽媽頭髮白了,牙齒脫落了,你還喜歡不喜歡媽媽呢?」他又點點頭說:「喜歡。」不知怎的,我已經是淚水盈眶,心頭的滋味是難以言喻的,也許這就是袁枚的「望兒終有日,道我見無年」的悽愴心情吧!從老花眼鏡中望著唯一的小寶貝兒,我只好以蔗境彌甘來自我解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