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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2-10 澎湃新聞

原創 蔡維忠 上海文學 收錄於話題#2020年「新人場特輯」6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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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刊於《上海文學》2020年第12期「新人場特輯」

蔡維忠

本文作者

理科博士,哈佛博士後,新藥研發專家,現居紐約。作品發表於《當代》《散文》《光明日報》《讀者》等海內外報刊雜誌,曾在美國《僑報》和《北京晚報》闢有專欄,著有散文集《此水本來連彼岸》、隨筆集《美國故事》和對聯藝術專著《動人兩行字》。

01

病毒學家珀希拉·謝甫三十五歲時接到哈佛醫學院的聘書,聘她為副教授。

她原在南方的貝勒大學M教授手下做博士後,兩年後升助理教授,已經當了五年助理教授了。她是從內部直接提升上來的,不如經歷了層層淘汰競爭從外面招來的人腰板直。M教授是個重量級的病毒學家,珀希拉覺得他像山一樣,在他的蔭影下只配做個小丘。她不想一直做小丘。芝加哥大學的R教授從北方向她伸來橄欖枝。R教授也是重量級的病毒學家,也像山一樣。她不甘心從一座山旁邊挪到另一座山旁邊。

哈佛可以給她提供更好的研究環境,讓她招到更好的研究生和博士後,而且在她的研究領域沒有山壓著,她可以放開手腳大幹一番。所以,她接受哈佛的聘請,搬到波士頓。

哈佛其實指望她成為山。五年過去了,是檢驗的時候了,珀希拉晉升教授的事提上了議事日程。

在一般的研究型大學,助理教授如果在四五年後能獲得科研資金,發表研究論文,在研究領域站穩腳跟,就可以升到終身職位的副教授,再過幾年升教授是順理成章的事。如果招了副教授,一般一招來就是終身職位的。取得終身職位算是拿了鐵飯碗,對年輕科學家至關重要。

哈佛只給教授終身職位,不給副教授。從助理教授到副教授到教授,大概十年時間。珀希拉從副教授起步,五年後面臨評教授的關卡。評上了教授,可以在哈佛留下,評不上得走人。很多科學家因為沒有評上教授只好離開哈佛。他們其實大多很優秀,可以輕而易舉地在別的大學拿到終身教授的職位,但是哈佛不留人。

要評上哈佛教授,得有十個同行高人寫推薦信,承認此人在該領域排名前三。在十名同行科學家中,R教授名望最高,分量最重。這次,R教授沒有伸出橄欖枝,而是在背後捅了她一刀。他給評選委員會寫了一封「推薦信」,把珀希拉貶得一無是處。R教授為什麼這樣做?有人後來分析,他認為連自己都不是哈佛教授,作為後輩的珀希拉怎麼能當哈佛教授呢?R教授把話講得太過頭,讓評選委員會覺得離譜,不足採信。其他同行科學家都對她評價很高。珀希拉逃過一劫,當上了哈佛終身教授。

那時,珀希拉是哈佛醫學院第六個女教授。偌大的一個哈佛醫學院,只有六個女教授,其中有好幾個是諾貝爾獎得主的妻子,她則是草根。其他五位女教授跟她沒有密切往來。她說:「有些問題需要和同一級別的女同事才能交談,可是抬眼一看,沒有一個可以交談的人。」看來,人越往高處走越孤單。那時,她四十歲當上了哈佛教授,有點不適應,仿佛人生的終極目標達到了,不知下半輩子該怎麼辦。人越成功越彷徨。

如果說剛開始她覺得有些孤單和彷徨,後來便逐漸適應了。幾年以後,當我到她實驗室做博士後時,她講起當時的感覺,只是一種輕描淡寫的回憶。其實,科學界的同行已經把她當成山看待了。我的博士導師就對她敬重有加。當我快拿到博士學位時,他說:「你如果要待在這個領域,應當去珀希拉的實驗室。」一封推薦信把我送到她那兒。

02

珀希拉擁有典型北歐女性之美,五官典雅大方,皮膚白皙,雙眼皮下一雙大眼睛。她看人時眼睛閃著柔光,談話時唇角微翹,雙唇輕啟,很自然地流露出一種知性美。她舉止優雅,剛柔相濟,恰到好處。當然,作為病毒學領域的領軍人物,她有種叱吒風雲的氣場,不怒自威。這是我的第一眼印象。

我和她見面的第一天就選定了課題。我沿著既定的方向做研究,做得比較順利,和她一起發表了好幾篇研究論文。有時候我會跳出既定的範圍,探索新方向。其中有一篇論文算是意外的收穫。

人們一般把病毒看成兇狠的攻擊者,把人體細胞看成無助的受害者,一旦受感染便被摧毀。病毒學家的任務是了解病毒如何殺死細胞,期望在了解後研究出藥物,阻斷病毒對細胞的殘殺。從這個意義上講,研究者充當了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大俠。世界上絕大多數病毒學家,包括珀希拉在內,都是沿著這個思路做研究,並且做出了很好的成果。

我的想法有些不同,我想看看細胞是不是有抵抗能力。我把細胞做了某種處理後,在不同的時間用病毒感染,想看看不同時間感染的病毒生長能力是否一樣。為此,每四個小時得做一次感染,每次花一個小時。因為半夜後還要起來做感染,我不回家,就睡在珀希拉辦公室的地毯上。早上她進入辦公室,看見地上躺著個大漢,嚇了一大跳。

這項研究算是計劃外的嘗試,事先並沒有告訴她。結果證實了我的猜想,病毒在不同的時間有不同的生長能力,也就是說,細胞在不同的時間對病毒有不同的耐受能力,或抵抗能力。她對這個結果非常興奮,比我還興奮,因為其他人從來沒有往這方面思考。十幾年後,我早就轉到其他領域,她還繼續這方面的研究。後來我逐漸明白,這個課題雖是我發起的,主要是我完成的,但是她看得更深更遠。明白了這層道理後,我看問題時便儘量往深處遠處看。從某種意義上講,導師的影響得在多年以後才體現出來。

她說,這個研究結果和以往不一樣,研究論文的開頭要加以突出。我寫了一篇論文稿子,列印出來交給她,然後走到電梯裡,準備下樓。她從後面跟過來,指著第一段說:「這是什麼玩意?我不懂。」

原來,研究論文有固定的格式,一般分成四大部分:引言、材料和方法、結果、討論。引言論述為什麼要做這項研究,開頭通常點明研究現狀,每一句話後面都要引一篇至數篇文獻,以示這些話不是主觀猜想,而是客觀事實。我為了寫得不一樣,在第一段發了一通議論,沒有引任何文獻。難怪她一看就覺得不對頭。

看到我要下樓,她不等我回答,加了一句:「你不用管了,我把這一段刪掉重寫。」

她平常改動我的稿子,我沒有異議。她帶過的研究生和博士後都知道她有一支令人生畏的紅筆。她一邊看一邊改,任何稿子經過她的手後,每頁都被塗得紅彤彤一大片。有位英國來的博士後師兄,自恃英國英語高人一等,每當看到自己的稿子被改得滿目瘡痍時便憤憤然。我的母語不是英語,自然沒有這種底氣和她計較。不過這一次,她要把我苦思冥想寫出來的一整段砍掉,我不能啥事都不做,引頸就戮。

我趕緊踏出電梯,跟她到辦公室。我說:「每次你交給我的文件,我總是從頭到尾看兩遍才開始改動。我只要求你把我的稿子整篇看一遍,看後如果覺得應該刪再刪,行嗎?」她默然,沒表示反對。結果,她沒改動那一段。這篇論文寄給一家病毒學雜誌,經同行評議,專業編輯審查,他們對那一段文字也無異議,準予發表。

這次也許是我和她之間最嚴肅的對話了。從此以後,她對我的寫作常加以肯定。我知道她不是客氣,因為她拿我和在美國土生土長的師兄弟作比較。她知道怎樣發現人的長處,對我的研究也常加以肯定,營造一種舒適的研究環境。科學研究競爭性很強,研究人員得與外面的同行競爭,稍微做得慢一些,做出來的結果便不再是原創,不再是成果。哈佛是個競爭性很強的地方,在不少試驗室裡,與外部的競爭投射到內部來,使得同事之間、導師與博士後、研究生之間關係也很緊張。很幸運,珀希拉的實驗室不是這樣。多年以後,當我到公司工作後嘗到內部競爭的滋味時,倍加懷念當時與珀希拉同心協力的時光。她給我自信,我有種知遇之感。

03

我做完博士後,離開波士頓到紐約一家生物技術公司做新藥研究。剛開始研究病毒,後來研究糖尿病、腎病、肝病等等,漸行漸遠,與珀希拉的交集變得很少了。十五年後,我接到Z君和Y君邀請,到Y君家給珀希拉開送別晚會。Z君和Y君分別是她以前的博士生和博士後,和我同時在她的實驗室,因而成為朋友。

我從紐約開車四五個小時到達波士頓Y君家裡時,以前同一實驗室的博士後、研究生、技術員都到了。珀希拉也到了,坐在椅子上。那是自助餐式的聚會,大家隨意走動交談,只有她自始至終坐在主廳的椅子上,沒有走動過。她患了帕金森氏症,已經無法勝任哈佛教授的工作,準備搬到亞利桑那州圖森市。亞利桑那大學願意聘她當教授,而她早有到那裡退休的準備,並早在那裡買了一棟房子。

我給她挑了一盤菜,坐在她旁邊陪她用餐說話,第一次近距離和一個帕金森氏症患者相處了好幾個小時。她還是思維敏銳,對科學研究的興趣絲毫未減。只是,她用叉子挑食物時動作很慢,咀嚼食物時很小心,說話時聲音很輕。那些動作使她顯得越發優雅,當年叱吒風雲的風範卻是不見了。病魔正慢慢地吞噬她的神經元,侵蝕她的肌肉,不可阻止,不可逆轉。

後來我知道,她的朋友瑪德蘭幾天後開車八千裡路,橫跨美國,把她和她養的兩條狗從東北部的波士頓送到西南部的圖森。

瑪德蘭的年齡比珀希拉稍小几歲,生長於芝加哥,嫁到波士頓來。珀希拉在當上哈佛教授的時候把她招去當行政助理。瑪德蘭覺得自己是個蠢笨、迷茫的人(迷茫可能,蠢笨不是),對人生的走向懵懵懂懂,而且正和丈夫鬧離婚,要賣掉共同擁有的房子,買套個人用的小公寓,搞得焦頭爛額。珀希拉在大方向上為她指路,在具體的事情上親自動手幫忙,幫她渡過難關,使她走上生活的正軌。如果說珀希拉是我的科研導師,那麼她是瑪德蘭的人生導師。

瑪德蘭則為珀希拉的生活增添了許多色彩和樂趣。珀希拉沒有結婚,沒有子女,自己住在波士頓西邊郊區的一棟房子裡,養著兩條狗。只有瑪德蘭知道珀希拉在個人生活中很孤單。這個隨心率性的「野丫頭」帶著珀希拉走街串巷,飆車,看電影,逛商場。瑪德蘭還常常口無遮攔,引得珀希拉也禁不住學了些教授不宜的粗話。她們互相搞惡作劇,把塑料做的蟲子放進對方的飯盒裡,不亦樂乎。兩人一拍即合,瑪德蘭成為珀希拉的生活夥伴。

亞利桑那大學早就誠心誠意邀請珀希拉去當系主任,說服她動心答應了。她們兩人準備一起搬到圖森。瑪德蘭做好搬家的一切準備,珀希拉也在那裡買了房子。可是珀希拉反悔了,她擔心離開哈佛後科研會受到影響。科研從來是她的第一優先,生活其次。

在我到珀希拉實驗室前不久,瑪德蘭一個人搬到圖森,後來因為工作原因搬到屬於馬裡蘭州的華盛頓市郊區。在這以後的二十年中,珀希拉常利用假期去看望瑪德蘭,和她一起出遊度假。珀希拉在拒絕了許多大學的聘請後,還是到與哈佛同屬常青藤盟校的賓州大學當了四年系主任,然後回到哈佛繼續當教授。她在六十出頭時被診斷患了帕金森氏症,堅持以智力掩蓋體力上的不支,強撐了三四年,最後不得不從哈佛退下。

瑪德蘭把珀希拉在圖森安頓下來後,回到馬裡蘭工作。可是,珀希拉已經無法獨立生活了。有一次她洗澡時摔倒,無法站起來。瑪德蘭打了二十四小時電話沒人接,只好通知當地警察。警察破門而入,把她送進醫院。瑪德蘭毅然把薪金優渥的工作辭掉,把房子掛牌出售,搬到圖森。她在馬裡蘭的房子還沒有賣掉,還得掙錢供房,便一邊工作一邊照顧珀希拉。

珀希拉雖然體力虛弱不聽使喚,腦子卻依然活躍。她一邊指導研究,一邊建房子,參與設計,僱人施工,監督進程。新房子建成後,她搬進去只住了一個晚上,第二天早上因為叫不醒便被送進醫院。她血壓下降,血氧降低,肺部感染,大腦出血,意識消失,呼吸越來越困難,最後停止了。

那時她六十八歲。一個聞名世界的病毒學家,窮盡一生想要找到治療一種疾病的方法,卻被另一種疾病過早地奪去了生命。

04

雖然我知道病魔正在吞噬著珀希拉,但是當她去世的消息傳來時,還是感受到極大的震動。畢竟,我們兩年前告別時,她是個活生生的人啊!六十八歲是哈佛教授的盛年。當年我們隔壁實驗室的P教授一直做到八九十歲才退下,而她這麼早就走了。從那以後,我不時想著一個問題:她給世界留下了什麼?

也許,陪珀希拉度過最後時光的瑪德蘭能給我提供一些答案。珀希拉生命中有一個如此特殊的朋友,我們都不知道。因為訃告中提到了她,身份是朋友和護理者,我們才知道她一定是和珀希拉關係非同尋常的人。在珀希拉逝世將近十年時,我查到了她的電話號碼,和她通了話。

我們談了大半個晚上。瑪德蘭向我敘述了她和珀希拉的交往過程,和珀希拉生命中最後兩年的經歷,如上文所述。珀希拉是個在事業上和生活上都非常獨立的單身女性,為自己治病不在她優先考慮之內。她為此付出了不少代價,瑪德蘭也為此付出了幾乎全部的精力和體力。珀希拉這樣獨立的女性,能贏得另一個人無怨無悔為她做出了極大的犧牲——這是個催人淚下的動人故事,需要另一篇文章才能講清楚——也算是一種莫大的成就。瑪德蘭告訴我,她現在住在珀希拉給她留下的舊房子裡。那棟新房子也留給了她,只是她對新房子並沒有好感。她在新房子裡比珀希拉多住了一個晚上,還是搬回舊房子。那段艱難歲月已淡忘了許多,只有思念不斷。我打電話的那天,她正想念著珀希拉,很高興聽說我也在想著珀希拉。

我們還談到了珀希拉最後幾年的研究重點。瑪德蘭雖然不做研究,還是知道珀希拉正研究用穀氨醯胺預防皰疹病毒復發。她嘆了口氣說,這項研究現在大概沒人繼續了。我告訴她,還有人在做,不久前發表了一篇研究論文,專門把論文獻給珀希拉。

記得在波士頓的送別晚會上,珀希拉很興奮地告訴我,穀氨醯胺可以預防皰疹病毒復發。穀氨醯胺是一種普通的胺基酸,是人體蛋白的構成成分,人體可以合成,食品中的含量也不少,只是在壓力、焦慮、受傷的情況下才需要額外補充。皰疹病毒一輩子潛伏在人體的神經細胞裡,無法根除,人在壓力、焦慮、受傷的情況下常常會復發。她告訴我,很多經常復發的朋友聽從她的建議,定期服用穀氨醯胺,竟然不再復發。穀氨醯胺很便宜,不需要處方很容易買到。這項成果如果能推廣,很多人將受益。她還告訴我,國家衛生研究所的研究人員對此很感興趣,表示要繼續做試驗。

她對我說:「這一切要歸功於你。」這句話把我說得一頭霧水,因為我脫離這個領域已經十幾年,從沒有想過穀氨醯胺。

原來,她對我那項計劃外的研究真的非常重視,一直在繼續研究。我的研究表明,細胞並不是一味受病毒屠宰,而是在某種情況下比較虛弱,在另外的情況下比較堅強,具有某種抵抗能力。那麼可以問,這種能力在什麼情況下增強,在什麼情況下削弱?我當時發現從細胞培養液裡除去一種胺基酸異亮氨酸後,細胞更容易受感染。她和後來的研究人員把研究擴大到二十種胺基酸,發現經過去除穀氨醯胺處理的細胞最容易受感染,因而推斷,給機體補充穀氨醯胺有利於抵抗病毒復發。

為此,珀希拉獲得了一個專利——我查看了那項專利,確實引用了我當時的數據。她除了告訴朋友熟人服用穀氨醯胺外,還把想法告訴國家衛生研究所的C研究員,C研究員很感興趣。

去年,C研究員和他的團隊發表了一篇研究論文,結論是,給小鼠服用穀氨醯胺能防止皰疹病毒復發。論文後面的致謝欄中說:「謹以這篇論文紀念珀希拉·謝甫,是她啟發了這項研究。」我讀過無數研究論文,不記得除這篇以外有哪篇論文是專門獻給一個人的。我把論文傳給了瑪德蘭,她覺得很欣慰。二十幾年前起了一個偶然的念頭,到現在還有人沿著這個思路做研究,我也覺得欣慰。

珀希拉給世界留下了寶貴的財富。她生前把自己建造的突變病毒毫無保留地送給其他科學家做研究,大半個皰疹病毒領域都受益無窮。她培養了幾十個博士和博士後,對他們的前途有過不可估量的影響。我的一位師兄,哈佛醫學院的C教授,認為她是傑出的病毒學家,她的研究方法對病毒界產生深遠的影響。華盛頓大學的L教授,就是那位對她的紅筆不服氣的師兄,認為自己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珀希拉是他的巨人。她去世時,哈佛醫學院為她降半旗。國際皰疹病毒大會每年以她的名義為年輕的科學家發獎。

我告訴瑪德蘭,只要人們記得珀希拉,她就還活著。人們確實記得她,我們都記得她。

瑪德蘭想得更遠。她告訴我,她相信有來生,她會在天堂和珀希拉相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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