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去日本,方便之處就是到處都是漢字,即使日語一點都不會英語不夠好,只看漢字也可通行無礙。
在飛機上,帶了多和田葉子的《和語言漫步的日記》。她提到,對「空港」這個詞不太喜歡,更喜歡用「飛行場」這個詞。覺得空港給人的感覺冷冰冰,只看到「在磨得很光滑的走廊上行走的旅客」,不像「飛行場」能讓人聯想到這樣的畫面:機械師在檢查飛機,皮箱堆積如山的行李車緩緩駛過,有人引導著飛機後退,還有股淡淡的機油味。可是,後來作者聽詩人田原說,空港這個詞很美。於是,「突然覺得『空港』這詞的字面美麗起來」。
多和田葉子是在德國生活的日本作家,用日語和德語寫作,且活躍在歐美等國際學術活動中,所以每天都要思考語言的問題。《和語言漫步的日記》就是游離於母語之外的她「自我觀察日記」。
在飛機上閱讀這本書,腦子裡語言的開關「咔嗒」一下打開了似的,一踏進日本國境,漢字不斷跳入眼帘,感受語言之美的神經格外敏感。加上日語中漢字表示的意義與中文意思的微妙錯位,誤會產生了詩意。
酒店的開水壺上寫著:給湯。要開水時,按下那個按鈕就可以。這些天一做倒水這個動作,就想起這個詞。用漢語怎麼說?下倒水?但日語的「湯」專指熱水,「水」就只是冷水,喝的湯則要用「汁」。
看橫山大觀展,遇到美麗的詞:被褐懷玉。身著破爛的衣裳,內心卻像玉一樣溫潤純美和堅硬。同樣是橫山大觀,他的長卷名為「生生流轉」。這兩個詞漢語中也是有的,日文漢字一字不差。
在奈良看了一個佛像展,遇到一個美麗的詞:天衣殘欠。配合展出的展品,還是能夠望字生義的,一片佛像上飄帶的殘片。
看完展吃飯的小吃店,名字叫做「葉風泰夢」,字面美麗。日文中語言寫作「言葉」,令人聯想到這樣的畫面:一句話就像一片葉子,而話的組合,一個段落,就是好多葉子在譁啦譁啦作響。
在拉麵小路吃一碗拉麵,店員一轉身,T恤背後寫著:面絆心之味,羈絆的絆。我母親的老家有「上馬餃子下馬面」的說法,意思是客人剛到也就是下馬之際,要招待吃麵,為的是用麵條纏住,絆住。把心絆住,更厲害了。
奈良的特展,還有重要的一部分是一個中國青銅器展,展出了多件珍貴的中國周朝的青銅器。主辦方將之辦成了漢字教育的展,從青銅器的銘文上,了解漢字的起源。
展覽不能拍照,可是那些紋樣實在太美,看到幾個喜歡的字,照著畫了下來。這幾個字都是「彝」。為什麼這麼多青銅器上都有這個「彝」字?原來彝本意就是宗廟祭器,從這幾個字形都可以明顯看出下面是兩隻手,雙手捧著米和絲獻祭,就是彝。
每天都看見的字,往往忘記了它原本的意思。多和田說翻譯的時候有這麼句話:「譯者從原文單詞出發,到達譯文單詞的旅程越長,譯者的內涵就越豐富。」這麼說起來,經歷了長長的旅程來到一個字面前,不是字而是我獲得了更豐富的內涵。
想起在《鼠疫》裡有一個每天都嘗試寫小說的人,他對醫生提起自己在學習拉丁語,這有助於說出更美的法語。不是嗎?去學習一種語言,但目的卻為了更好地使用母語,這一點也常常被忘記。世界上的語言中,只有日語跟中文是有如此密切的關係,還在大量地使用漢字,而漢字又是那麼古老,從周朝的青銅器開始,很多漢字的形狀讀音和意義,只經歷了極少的變化。
時常提醒自己,希望可以不辜負中文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