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裡大逃亡
馮古北
如今有句時髦的話:時代的一粒塵埃,落到個人頭上,就是一座大山。其實,不管是不是一座大山,對弱小的個體來說,肯定承受得十分艱難。無奈,誰也躲不過時代的塵埃!去年香港的街頭風暴,愈演愈烈之勢讓女兒從港大倉皇出逃。女兒與媽媽通了電話不到半小時,已經登上前往機場的地鐵,甚至顧不得拿行李,書桌上還堆著來不及吃的水果。一向有主見且性格有點倔強的女兒,少有地露出了慌張的神情。當我們晚上十點多在家裡等到她風塵僕僕地歸來,內心突然感覺一塊石頭落了地,仿佛她剛從戰亂的敘利亞逃離。
這一切就像發生在昨天,可僅僅四個月後,遠在美國的兒子,又將面臨一場生死大逃亡。全中國人民經過兩個多月悶在家裡抗疫,終於取得本土新增病例清零的戰果,剛剛開始可以摘掉口罩走出家門,迎接明媚的春光。不料,流氓的新冠病毒已經轉移戰場蔓延全球,從日本的鑽石公主號遊輪到韓國的新天地教會聚集,從伊朗庫姆聖城的集中爆發到義大利的全國封城,戰火四起,天下大亂。起初不拿新冠病毒當回事的歐美各國終於都坐不住了,紛紛出臺狠招,停航、關閉邊境,宣布進入緊急狀態、戰時管控,儼然是世界大戰降臨的節奏。兒子在美國佛羅裡達大學攻讀研究生,原以為寒假沒有回國恰好躲過瘟疫,待到五月初畢業回國,故鄉可望重歸歲月靜好。哪知道天有不測風雲,新冠病毒毫不留情,不會放過任何一寸土地,哪怕是世上頭號強國。
美國的新增感染病例與日俱增,甚至日增約五千例,紐約股市巨幅的下跌和數次的熔斷,證明了美利堅前所未有的恐慌,猶如世界末日。不少朋友多次關心地問我:兒子是堅守還是回國?起先我總是不假思索地回答:還有一個多月畢業,很快就能熬過去了,何況兒子所在的甘村尚無一例新冠肺炎。然而,當我每天早上醒來,靠在床頭看世界各國疫情報告,眼看特別關注的佛羅裡達州病例數漸漸排到了美國的第四位。兒子微信告知,所有課程已改成線上教授,學校裡公布有四人感染,校醫院門口見到有許多人等候看病,恐怕染病人數不少。兒子雖未明說,但其言語中讓我隱約感覺到有些不安。乖巧的兒子早就按照我們的吩咐,每天宅在宿舍裡上網課,儘量避免與人接觸。但如果疫情勢不可擋般洶湧而來,有誰能保證百毒不侵獨善其身呢?想想義大利來不及收屍的慘狀,誰還能巋然不動穩坐釣魚船呢?平時不常與兒子通電話,而近日我們隔一兩天便要打微信音頻電話給兒子,詢問當地疫情的發展,牽掛萬裡之遙兒子的安全。「可憐天下父母心」,危難時刻,愈加強烈。雖然不是視頻通話,但兒子黯然無助的神情仿佛就在我們眼前,心裡醞釀起是否該讓兒子撤回國來。於是,讓兒子去學校諮詢是否允許學生回國、向任課老師確認一下期末考試是否也在線上進行,夫人開始研究是否能買到回國的機票。自從動了讓兒子回國的念頭,糾結便隨之而來,「才下眉頭,卻上心頭」。很多人都說:人流嘈雜的機場,密閉機艙裡十幾個小時的飛行,風險極大,會不會旅途中受感染?因為許多航班取消,如果通過幾次轉機回上海,累計需要五十多個小時,有人還提倡為避免感染在飛機上最好不吃不喝不上廁所,如此艱辛的旅途兒子能夠忍受煎熬嗎?即使如願順利回到上海,因時差12個小時,黑白顛倒地上網課會不會耽誤兒子的學業,最終影響他五月份正常畢業?憂心忡忡,焦躁不寧。但是,如果讓兒子留在美國,考完最後兩門課堅持到五月份畢業,萬一感染新冠病毒怎麼辦?獨在異鄉,住院隔離,多麼無助無望?即使倖免染病,隨著美國疫情的火速燎原之勢,很可能中美斷航,或者機票更加難求,五月份畢業後走不了怎麼辦?父母的牽腸掛肚忐忑不安豈不是更加遙遙無期!哎,真是「剪不斷,理還亂」!猶豫不決時需要廣聽善言。徵求一位醫界大拿的意見,他毫不含糊地建議:立刻回國。理由簡明扼要:美國的疫情至少將持續數月,既然一個月後要回國,晚走不如早走,情況只會越來越糟。旅途中只要注意防護,還是可以避免感染的,赴湖北支援的4.2萬醫護人員不是零感染嗎?即使不幸染病,上海的醫療資源充沛,救治新冠肺炎更有經驗。好友的三點總結很合我的心意,似有醍醐灌頂之效,促使我下定決心。接著犯愁的是,如何能買到合適的機票。攜程網站上根本找不到從美國直達上海的航班,如從加拿大、日本、英國、臺灣轉機到上海,還需要辦理過境籤證;如從德國、韓國、新加坡、香港等地轉機到中國,雖不需要過境籤證,但是銜接等待時間很長;還有些航班不是直達上海,而是要中轉廣州、廈門等地。也曾嘗試登陸東航的APP直接購票,卻一直顯示候補。女兒在一旁告訴我們,她高中同學從英國回滬將從非洲的衣索比亞轉機,真叫人啼笑皆非唏噓不已!或許是最慈天下父母心感動了上帝,當我們深感無助無望的時候,周五晚上夫人再登東航APP,突然大叫一聲:有票啦!一貫自稱手氣不錯的夫人,這回又應驗了。之前始終顯示需要候補的東航APP,居然可以買到從洛杉磯直達上海浦東的機票,我們猶如範進中舉一般欣喜若狂。立刻與兒子通微信電話,確認學校同意學生回國,網課也將採用線上考試,告訴兒子可以訂到從洛杉磯直接回上海的機票。然後才多此一舉地問兒子:你自己的態度如何?想回國嗎?兒子聲音低弱地回答:我也想回來。不知道這個低弱的聲音在他心裡藏了多久,是否怕父母不同意或擔心機票太貴而不敢主動提出來?為人父母,面對懂事乖順的孩子,此刻的心中,憐惜得有點疼痛。與兒子商定好具體的航班時間後,迅速付款買下兩天後周日中午從洛杉磯直達上海的機票,然後又訂妥周六晚上從奧蘭多飛洛杉磯的航班,安排在洛杉磯機場附近賓館過夜,確保兩個航程的連接有足夠的時間。次日上午再與兒子通話,不厭其煩地一一關照旅途中的防護措施,再三叮嚀全程要帶N95口罩,且每過六小時更換一個新口罩,切記不要觸摸換下口罩的外側等等。強調勿忘手機和充電寶事先充足電池,確保途中通訊暢通,以安父母牽掛之心。網上有不少留學生家長的文章,諸如陪同孩子回國旅程焦慮的38小時等等。朋友調侃道:從兒子踏上回國之路,你們的牽掛和焦慮也將一路相伴。再過幾個小時,兒子將告別甘村的佛羅裡達大學,由兩位同宿舍的同學開車送往奧蘭多機場,行色匆匆的勝利大逃亡即將開始,等待他的艱難旅途將會如何?我們無法預測,只有靜候佳音。從美國東部時間周五上午十點搶到回國的機票,到周六下午啟程,只有不足30小時的時間。兒子必須在這短暫的時間內,火速整理行裝,了斷在美國兩年的留學生活。本來計劃好的,兒子五月上旬研究生畢業,我們將飛往美國參加他的畢業典禮。兒子還特地關照,最好能邀請將他一手帶大的大姨媽一起來美國,他要陪大姨媽好好地遊玩一下美國的名勝景點。真是人算不如天算,這場突如其來的瘟疫,打亂了所有人的生活節奏。人們永遠無法預知:美好的憧憬和意外的變故,究竟哪個先到!或許這便是世界之奧妙、人生之無奈。休說沒有了風風光光的畢業典禮,不能與至親一起共慶學成畢業的歡樂時光,就連向留學兩年的佛羅裡達大學揮揮手告別都來不及了。等不到穿上碩士服在電子學院的大樓前留張影,甚至顧不得再去看一眼美麗的校園。兒子立刻在學校的網站上填寫提交了回國的報告表格,也算是完成了「向組織報備」的手續。緊接著便是迅速整理要攜帶的行李。雖然父母說得輕巧:除了學習必需品和貴重物品,其它都扔在那裡吧。但相伴兩年的那麼多衣物和生活用品,說扔便扔,兒子還是有些不舍。何況幾周前剛剛去奧特萊斯新買了不少衣服鞋子,原以為畢業後與父母一起回國,可以帶幾大箱的行李。此刻,面對一屋子的生活用品,只能像考試時做選擇題那樣,看上一眼立馬作出取捨的決定。從甘村前往洛杉磯沒有直達航班,萬一中間轉機有誤,趕不上洛杉磯飛上海的航班,後果不堪設想。所以,我堅持讓兒子從奧蘭多直飛洛杉磯,從甘村往奧蘭多近200公裡的路途可以租車自駕。與兒子合租一套宿舍的女博士慧姐聽說後,主動提出要開車送兒子去奧蘭多機場,同宿舍的另一個小夥伴小李也要求一起去送行。雖然相識相處才半年時間,但同為海外的中國留學生,平日裡的互助友善,換來了危難時刻的真情暖意。兒子匆匆整理完行裝,給自己煮了一碗水餃,本來囤積大量速凍水餃是準備宅在宿舍裡抗疫的,現在卻應了一句東北的俗話:上車餃子下車面。怎麼也不會想到,留學佛羅裡達的最後一餐,竟是匆忙中的一碗速凍水餃!下午一點多,三人便迫不及待地出發,出城前還要去超市購買些餅乾和巧克力。幾乎所有人都建議,不要在飛機上摘下口罩就餐,但隨身總要帶些可充飢的食品。高速公路上死氣沉沉,早已沒有了平時川流不息的車輛。超出想像的順暢,下午三點已抵達奧蘭多,距離晚上七點多起飛還早著呢。女博士直接把車開到以前都未去過的奧蘭多市中心,沒下車,一路緩行,環視街景,像是行注目禮,在倉惶出逃中向佛羅裡達做最後的告別。在兒子周邊的同學圈裡,他是第一個逃離回國的。同宿舍的小李很想回去,但因為剛來半年,手持一年期籤證,如貿然回國,怕影響他重返美國繼續上學。另一位錢同學最早萌生回國的念頭,擔心以後疫情愈加嚴重後想走也走不了,但又嫌機票太昂貴,手頭還有車子沒處理掉,猶豫不決。哈,此時兒子更感到當初沒買車多麼英明,無產者一身輕,說走就走,沒有任何羈絆。女博士慧姐關照我兒子,一定要注意路途中個人防護:人家都穿防護服上飛機,你沒有防護服,就用雨衣吧。於是,硬是把她的雨衣塞到我兒子手裡。兒子不忍拒絕慧姐的一片好心,在奧蘭多機場匆匆分手的時候,只得把雨衣穿上身。略顯沉重的離別,沒有歡快的合影和瀟灑的擁抱,轉身進入空蕩蕩的航站樓。眼前已然不是往日人山人海的景象,許多商鋪也已關閉,寂靜中透出幾分蕭條。只有仍然營業的兩家快餐店裡,每張桌子前還坐著吃客。小心翼翼的兒子,一直等到有整張桌子空出來了,才坐上去吃點快餐,他想登機前先把自己餵飽,確保飛機上五個半小時的航程不需摘下口罩。候機大廳裡很少見到有人帶口罩,兒子明知自己帶口罩穿雨衣肯定顯得十分另類,但是膽小要保命,也就顧不得其它了。當地28度的氣溫,不透氣的雨衣,沒多久就讓兒子內衣漸溼,悶熱難忍,終於還是脫下了雨衣。從奧蘭多飛往洛杉磯,多花不了幾個錢給兒子買了一張頭等艙,以防萬一航班變故可以獲得改籤的優先,也想讓兒子在飛機上避免坐在人堆裡。沒想到該航班的上座率只有三分之一,後排經濟艙的乘客坐得比頭等艙還寬鬆。恰好兒子旁邊的座位也沒人,獨享一排,也算對得起這張頭等艙機票,至於豐富的晚餐酒水一概謝絕。望著窗外蒼茫的天空,回想幾天前還與父母通電話說,甘村所在的縣尚無一個新冠肺炎病例,此刻已經坐上了逃離的飛機,真是倉促得不可思議。所謂的歲月靜好,竟然如此不堪一擊。肉眼看不見的細微病毒,可以瞬間掀翻整個世界!美國西部時間晚上十點,降落洛杉磯機場,少有的空寂肯定不僅僅是夜晚的緣故。兒子事先預定好附近的酒店,乘坐酒店的接駁車幾分鐘便可抵達,好好地休息一個晚上,既能減輕旅途的疲憊,又可保證次日快捷地抵達機場。周日晚上我早早地上床休息,準備半夜裡上崗關注兒子的行程。一覺醒來,恰好是北京時間零點十分,想到兒子的航班是三點半,與兒子約定應提前三個多小時到機場,正是時候,給兒子發微信讓他途中多拍些照片記錄行程。沒有回音,有些納悶:平時兒子很細心,總是主動報告進程,難道還沒有到機場?再等等。又過了十五分鐘,依然不見回復。會不會睡過頭了?雖然兒子做事一貫嚴謹,但老馬也有失蹄的時候,此事容不得有半點閃失,錯過這個航班什麼後果?越想越後怕,立刻坐起來,給兒子打電話,萬一真睡過頭現在叫醒還來得及。兒子接聽電話後告知:十分鐘前已抵達機場,正在排隊辦理登機,剛要發信息。隨後兒子發來了照片,原來人滿為患的洛杉磯機場,此刻除了辦理飛上海和東京的兩個航班窗口前排著長長的隊伍,其餘地方一片空曠。我們躺在床上繼續等待兒子的進一步消息。30分鐘過去了,45分鐘過去了,默默的等待中不免胡思亂想起來:會不會因為人太多辦理登機牌速度太慢,後面還要排隊過安檢,最終延誤登機?美國佬不講情面我們可是領教過的,2018年夏天送兒子去美國上學,在亞特蘭大機場就是由於過關檢查排隊時間太長,生生錯過了轉機的航班。如今危難時刻,好不容易搶到這張直達上海的機票,兒子是萬萬不能再耽誤的。莫名的焦慮後又情不自禁地陷入深深的自責:明明知道這個航班一票難求,兒子昨晚就住在機場附近,為什麼不讓他再提早一個小時到機場呢?馬後炮好放,後悔藥難買!一小時後,兒子來微信了:已過安檢。由於洛杉磯機場大量航班取消,十幾個安檢通道冷冷清清,完全不似往常的人聲鼎沸,隨到隨過。高高懸著的一顆心終算可以落下了,回家的路,萬裡之遙,此刻變得只有一步之距了。隨著兒子報告已登機,「飛常準」APP顯示已起飛,我們可以妥妥地睡個安穩覺了。可剛剛經歷過擔憂、焦慮、愧疚和寬慰的小心臟,哪裡還能安靜下來?今夜註定無眠。
疫情下的逃亡回國之路,最令人擔心的,無疑是很容易被感染的長途飛行,十多個小時乘坐在密閉的機艙裡,恰似最危險的闖關。我們很想破例給兒子買一張公務艙機票,既可以在相對寬敞的空間裡與鄰座保持較遠的距離,又能休息好,以便應對抵達上海後漫長的檢疫過程。目前洛杉磯只剩下東航直達上海的航班,且從每天三班減到一班,還將再減少到一周三、四班。我們好不容易搶到一張經濟艙的機票,哪還敢強求公務艙!不過,死馬當作活馬醫,夫人仍堅持每天幾次給東航打電話詢問,結果自然是自我安慰而已。我倆商量著給兒子預定一個好座位,選來選去,確定倒數最後幾排靠窗的兩人座,目的只有一個:略寬敞,少擁擠。(前面一排10人,這裡開始每排8人)兒子登機後發現,平行的中間四人座連續三排居然一直空著沒人,一票難求的飛機怎麼會有十幾個空座呢?關上艙門準備起飛前,幾個活絡的乘客立刻挪到中間的空座上去,空姐趕過來勸阻:這裡是專門留給有發熱等相關症狀病人的隔離座位。我們事先哪裡知道飛機上還專門設置了隔離區,給兒子特地挑選的座位居然靠近隔離病人!好在一路上始終沒有可疑病人出現,較危險的座位又成了乘客密度低的相對安全空間。真是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天下多少事,福禍頃刻間翻轉,令人無所適從。就像疫情剛爆發時,有人紛紛出國避難,還在微信上不斷顯擺,如今中國卻成了全世界最安全的「淨土」,吸引各地華人不顧旅途風險蜂擁回國。滿座的飛機上,七成是留學生,幾乎看不到高鼻子老外。口罩是所有人的標配,其它的防護裝備則是五花八門,穿白色防護服的不少,帶護目鏡的更多,甚至還有從未見過的如防毒面具。人人的防護意識很強,個個的警惕性更高,仿佛身邊的任何一個人都可能是病毒攜帶者,又儘量避免自己被人懷疑。想起了我們小時候玩過的「抓特務」遊戲:人人可疑,個個自危,相互猜忌,彼此防備,連自己也不知道啥時候稀裡糊塗成了「特務」。這種特殊心理構成的奇怪社會現象在疫情當下又真實地重現了。都說飛機上吃喝是最危險的時刻。特殊時期飛機上也改變了服務,登機之前就將麵包、酸奶等食品放置於座位上,途中不再供應傳統的熱餐,飲料只有瓶裝礦泉水。互相防備的乘客們,變得異常的自覺和安靜,機艙一下子成了讓人省心的「和諧社會」。許多乘客牢記不吃不喝的初心,摒不住的乘客也是格外小心翼翼,環顧左右,絕不與鄰座同時吃喝。兒子介於兩者之間,雖有不吃不喝的初心,但忍不住飢餓,又不敢大大方方放下小桌板大口地吞食麵包,只能瞄準鄰座小姐姐不會摘下口罩的時候,快速地塞進嘴裡兩塊自帶的巧克力,事先還用洗手液猛擦雙手。也難怪呀,攤上的這個鄰座小姐姐時常摘下口罩,打個噴嚏,擦幾下清水鼻涕,誰見了不是惶惶不安呢?我們可以想像:高度戒備的兒子縮在靠窗的座位上閉目養神,心裡一定在默默地祈禱,快點降落浦東,早點結束這危險的旅行!夫人不停地觀看「飛常準」APP顯示的航行實況,並截圖發給我:還剩三小時、一小時……MU586航班終於16:55提前降落浦東機場。接下來便是坐在飛機上耐心地等待允許下飛機的通知,這是疫情期間的新規。據近期回國的朋友說:至少要坐等兩個小時,目的是防止有人吃退燒藥故意躲過測出高溫。可我不相信這種說法,如果在登機前,尚有可能通過吃藥矇混過關,以免不讓登機。但既然已經抵達,即使有病也應該趕快就醫,為什麼還要隱瞞呢?情理上說不通呀!不管你明不明白,中國的規矩歷來是領導咋說就咋辦,領導的水平肯定比你平頭百姓高!一個半小時後開始排隊下飛機,每30人一批逐步放行。兒子的座位靠後面,輪到他走下飛機果然已經是超過兩個小時了。進入機場大廳,到處有全副武裝的「太空人」在值守,如臨大敵的陣勢見所未見,頓時感受到緊張的氣氛撲面而來。一切井然有序。機場內臨時設置了一個個專用通道,指示標誌清晰,還有工作人員引導,旅客只需按部就班。首先要排隊遞交在飛機上填寫的入境健康申報表,接受「組織審查」,回答三個最高深的哲學問題:你是誰?從哪裡來?到哪裡去?當然還要向組織交代清楚「歷史問題」:最近14天內去過哪些國家?最後必須保證:所有交代均屬實,若有虛假或隱瞞,願接受組織處罰。組織的態度也像幾十年前流行的政治審查一樣:不拒絕海外華人回國,但絕不會放過一個「壞人」!組織從來就是不好欺騙的,不會輕易相信本人的交代,肯定要採取相應的調查手段,何況現在科技這麼發達。接著排隊跨過紅外測溫門,自動檢測體溫,儘管登機前、在機上已經兩次測過體溫,還是要確保沒有漏網之魚。領取託運行李後,根據戶籍或住址到所在各區的接待處報到,掃碼登記後將被送往各區的採樣監測點接受最關鍵的核酸檢測。在你們美國做個核酸檢測那麼難,求爹爹告奶奶都不行,咱大上海每個區都能做。領導一聲令下,誰家孩子誰家抱,各區專門在機場設立接待處,負責把本區的回國人員接送到區域內的監測點。兒子做完登記,錯過了十分鐘前剛剛開走的接送大巴車,據說大巴一個往返需要兩個小時,只好眼巴巴地苦等。天空已經飄著故鄉的雲,微風吹來熟悉泥土的芬芳,踏著逃亡的腳步,無奈回家的路還是那麼漫長。夜晚近十點,已是飛機降落浦東的五個小時後,兒子終於乘上閔行區的大巴車,一小時後被送到虹橋火車站附近的一處如家酒店。採樣人員核對個人信息後,用兩根棉籤分別在咽喉和鼻腔裡取樣,然後將棉籤放入試管中,試管被送往區疾控中心檢驗室。由於等待檢測結果需要八個小時,旅客必須在採樣點的賓館過夜,由工作人員統一安排免費的客房。兒子領到房卡進入房間,已經超過了午夜零點,距離飛機落地七個多小時,超過了洛杉磯飛到上海的一半時間,顧不得洗漱,終於可以躺下休息了。次日醒來,兒子覺得喉嚨有些疼痛,不免有些恐慌,那可是新冠肺炎的症兆。大量喝水,希望能緩解。客房裡只放了兩盒方便麵和兩瓶礦泉水,以此充當早飯和午餐。檢測結果未到,意味著究竟是「好人」還是「壞人」的身份不明確,禁止與外界接觸,也不能點外賣,賓館大門外有警車把守。眼看著對門幾個房間開始打掃和消毒,說明入住的客人已經解除警報離開酒店,兒子的心裡愈發緊張。怎麼會遲到下午還沒有檢測的消息呢?不會是不好的結果吧?於是,人們耳熟能詳的杯弓蛇影的故事又重演了。兒子越想越不安,努力地回憶自己在美期間,接觸過哪些可疑的人?哪一天沒帶口罩去了危險的場所?又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飛機上鄰座小姐姐老是擦鼻涕的情景……雖然,我們也在焦急地等待檢測結果,但還是通過電話安慰兒子:很可能是旅途勞累且喝水少,導致喉嚨痛。從昨天開始所有入境的返滬人員都要做核酸檢測,工作量翻數倍,所以,原來說6至8個小時出檢測結果,現在延長時間也是可以理解的。此外,你的去向不僅取決於本人的檢測結果,也取決於同一個航班上其他人的檢測結果,如果同航班上有人被確診感染,前後三排鄰近的乘客就要被實行更加嚴格的醫學觀察隔離。我們坦然地勸告兒子:即使檢測結果呈陽性,也應該欣慰及時飛回來了,否則不是更糟嗎?直到下午三點,兒子發來微信,檢測結果顯示沒問題,已坐上街道的大巴被送往所在街鎮。區裡負責核酸檢測工作完成,後續的隔離由各個街鎮落實。同車的15人中13人要求居家隔離,兒子與另一人願意到酒店集中隔離。因為居家隔離需要嚴格的條件,即具備獨門獨戶或是全家一起陪著隔離。今天一大早我家所在的居委會就曾來電詢問採用何種方式隔離,如果選擇居家隔離,他們將會親自上門來檢查,是否具備相應的條件。為了確保全家的安全,我們還是決定讓兒子去酒店隔離,每天300元的住宿費還包括一日三餐。隔離的14天裡兒子可以閉門專心上網課,不受外界幹擾,如有需要,家裡也可以送東西過去讓人轉交。下午五點,兒子被一輛商務車「押送」入住街道指定的酒店,開始為期14天的隔離生活,距離飛機降落恰好整整24小時。想想武漢被封城至今未解除,全國人民也自覺悶在家裡幾十天,24小時算個啥!既然回來與祖國人民共甘苦,總得嘗嘗被隔離的滋味,否則怎能算是經歷過世紀大瘟疫呢?晚上與兒子再通電話,他告訴我們:酒店的房間不錯,肯定比美國的宿舍好。飯菜也很香,遠勝過自己做的。這下我們可以徹底放心了。誰也沒有想到,2020,多麼好聽的年份,大禍從天降,世界全亂套,改變了我們所有人的生活。或許,人們原有的生活理念、社會經濟模式乃至世界格局都將從此發生巨大的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