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我在東京市中心某個擁擠的音樂廳裡第一次見到了下村陽子。那是《王國之心》管弦音樂會世界巡迴表演的揭幕夜，許多緊張不安的Square Enix粉絲站在我周圍，手握剛購買的周邊商品，準備隨著《Dearly Beloved》的旋律齊聲歌唱。
音樂會進行一段時間後，穿著破短褲和一件黑色運動夾克的野村哲也走上舞臺，看上去如同搖滾明星。與野村哲也相比，作為當晚所有音樂的創作者，下村陽子的表情就像一位高中鋼琴教師那樣溫和謙遜，不過粉絲們仍然以熱烈的掌聲歡迎她登場。
在電子遊戲行業歷史上，下村陽子創作過許多享譽全球的遊戲音樂，但她始終對作品保持謙虛的態度。她曾為Capcom創作出豐富多變，讓人心潮澎湃的《街頭霸王2》主題曲；在Square公司，她的出色音樂為《超級馬力歐RPG》（以及後續的《馬力歐與路易吉》系列）打下基石。當然，下村陽子為《王國之心》《最終幻想15》創作的配樂更是擁有極高人氣——在這些作品中，她將浪漫古典音樂的許多元素和自己擅長編寫夢幻般感人歌曲的風格結合了起來。
「無論採用哪種形式，我總是希望我創作的歌能打動人們的心靈。」下村陽子在一封電子郵件中告訴我。但通過與她的談話，我發現她並沒有意識到這些作品不僅影響了電子遊戲，還影響了整個音樂界。
下村陽子的音樂傳遍世界各地，為很多音樂家提供了靈感，包括主流R&B藝術家、說唱歌手等等。她創作的歌曲經常出現在英國各地夜總會，甚至獲得了英國樂隊Leftfield在專輯中致敬。「確實有一些國外藝術家告訴我，他們聽過我的音樂，並從中得到啟發。我至今仍然不敢相信，但這是一種巨大的榮譽。」
雖然下村陽子的作品本身跨越了很多界限，但她的背景相當傳統。下村陽子出生於日本兵庫縣，自從念小學以來，家人一直鼓勵她學鋼琴。她在蕭邦、拉赫瑪尼諾夫等浪漫主義作曲家的作品薰陶下長大，更深受莫裡斯·拉威爾和德彪西等人創作的鋼琴曲影響。她的許多作品擁有古典音樂的敏感性，不過與繼續研究古典音樂相比，她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為街機遊戲創作配樂。
「就個人而言，我不會將古典音樂放在一個很高的位置上。我認為所有音樂流派都是平等的。音樂的意義在於觸動人心，只要某段音樂能做到這一點，那麼它就很棒，但並不比其他音樂地位更高或更低。幾百年後，遊戲音樂也許會像如今的古典音樂一樣備受推崇。」
下村陽子並非從一開始就打算進入遊戲行業，不過她在大學畢業後收到Capcom發來的工作邀請，從那時候就開始為三聲道的NES創作音樂。1991年，憑藉為《街頭霸王2》創作音樂，她取得職業生涯的第一次重大突破，充分展現了自己擅長創作既複雜又有樂觀精神，並且能夠將華麗風格與幽默感融為一體的旋律。隨著《街頭霸王2》走紅全球，這種獨特音樂也傳遍世界各地，給那些玩街機遊戲長大的西方音樂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在英國說唱歌手Dizzee Rascal的「街頭霸王」器樂曲中，春麗的主題音樂是主要的聲音樣本。在另一位英國歌手DJ A Guy Called Gerald的叢林歌曲「Cybergen」播放到第3分鐘時，你會聽到布蘭卡（Blanka）的主題音樂。就連坎耶·韋斯特也曾在個人音樂作品中使用《街頭霸王2》的經典「Perfect」聲音。除了他們之外，還有數十位說唱歌手、製作人和先鋒音樂家對《街頭霸王2》的音效進行採樣，例如21 Savage、Death Grips和Flying Lotus等。
雖然下村陽子通過《街頭霸王2》收穫了職業生涯的第一次重大成功，但直到1993年加入Square，她才找到了自己的真正家園：JRPG。Square當時已經是一家巨頭髮行商，而這在很大程度上需要歸功於植松伸夫、杉山晃一等作曲家的傑出貢獻。
下村陽子在Square參與過許多項目，展現了更豐富的音樂風格。她為《超級馬力歐RPG》創作狂躁的戰鬥主題曲，而在《聖劍傳說：瑪娜傳奇》（Legend of Mana）等遊戲中，她又用富有浪漫主義的音樂打造了充滿活力、設計精妙的奇幻世界。有趣的是，某些非常受歡迎的音樂家，包括珍妮·傑克遜（Janet Jackson）和XXXTentacion等人曾從她為《瑪娜傳奇》創作的配樂中採樣。
例如，珍妮·傑克遜2001年發布的歌曲《China Love》就像遊戲配樂「Moonlight City Roa」的加速版本。雖然網上沒有官方的記錄驗證此樣本，但當我將那段配樂加速大約10%並與傑克遜的歌進行比較時，發現它們聽起來幾乎完全一樣。「珍妮·傑克遜？我從來沒聽說過這件事，肯定是哪裡搞錯了！」下村陽子說。
另一方面，XXXTentacion與下村陽子之間的聯繫更離奇。就在前不久，這位已故說唱歌手的唱片公司宣布將推出他生前最後一張專輯的周年紀念版，據稱在專輯開頭部分，下村陽子親手寫歌向他「致敬」。但若深入挖掘，你會發現那首歌曲只是《瑪娜傳奇》中一首配樂的慢速版，很難說下村陽子是否真的授權那家唱片公司使用（下村陽子無法對此事發表評論，因為她在唱片公司宣布將推出新專輯前接受了我們的採訪）。不過，XXXTentacion生前曾多次使用下村陽子的音樂作為聲音樣本，這表明過去許多年來，她的影響力在遊戲行業內外都有了極大提升。
「無論使用哪種樂器，下村陽子的風格總是以鋼琴為中心。」《蔚藍》（Celeste）配樂作曲家Lena Raine告訴我，「但她的音樂也有很強的節奏感，讓人想隨著節奏跳舞。她擅長用音樂來推進連續的動作場景，這也是我一直努力想要實現的目標。」
在為《寄生前夜》（Parasite Eve）創作音樂時，下村陽子將她慣用的混合曲調和讓人腎上腺素激增的戰鬥音樂結合起來，還加入了硬核叢林和現代電子樂元素。下村陽子甚至改變了發布電子遊戲配樂的傳統做法，沒有讓管弦樂隊演奏配樂並在CD上發布，而是委託唱片公司製作了一張夜總會風格的混音專輯。
「《寄生前夜》中的作品真的對我影響很大。」Raine回憶說，「1998年《寄生前夜》推出時，電吉他、合成器和鋼琴音的結合讓我眼界大開，看到了一種完全不同的配樂風格。在《寄生前夜》的混音專輯發布後，我又認識了The Prodigy、Chemical Brothers和Aphex Twin等藝術家。」
有趣的是下村陽子本人似乎對舞場音樂毫無興趣。「我不是電子音樂的忠實粉絲，也不去夜總會。我認為之所以有那次機會，是因為當時我正在使用合成音頻，試圖增加音軌的數量，並用一種很酷的方式來安排音樂。」儘管如此，她為Square創作的作品仍然對世界各地的地下電子音樂藝術家產生了深遠影響。
「如果我在一場喧鬧的宴會上聽到《寄生前夜》配樂，完全不會感到驚訝。作為最有未來感的前衛音樂，它們肯定能在當代節奏音樂的播放列表中脫穎而出。」芝加哥唱片公司Hausu Mountain的邁克斯·阿里森（Max Allison）說。他指出，下村陽子有能力使用性能極其有限的硬體來創作複雜、令人回味的主題曲和聲音，這讓人非常欣賞。
「除了SNES遊戲之外，她為《街頭霸王2》CPS1和CPS2版本創作的配樂也有很強大的表現力。遊戲裡每1分鐘的聲音循環都是完美的，並且在極短時間裡表達了許多想法。」
雖然下村陽子的許多早期作品已經成為16位遊戲時代的代名詞，但隨著主機技術的發展，她的音樂風格逐漸變得更鮮明了。2002年，Square Enix推出初代《王國之心》，下村陽子為那款遊戲創作了適應充滿奇思妙想的迪士尼背景的音樂。
當被問到她與迪士尼之間的關係時，下村陽子告訴我：「我覺得迪士尼的世界非常迷人，事實證明，我的音樂也很適合迪士尼。」
《王國之心》的音樂充滿了夢幻般的編曲和歡快旋律，很容易讓人聯想到迪士尼的鮮豔色彩和奇趣遊樂場所。不過它之所以經久不衰，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部分配樂的氛圍相當沉鬱。整個系列的開頭部分是最超現實的：在聽宇多田光唱完《Simple and Clean》後，玩家們朝著「Dive into the Heart」邁出了第一步。那是一首怪誕的格裡高利聖詠，玩家需要在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氛圍下學會遊戲的玩法……無論是從下村陽子的鋼琴夜曲，還是她創作的飄渺、激動人心的Boss戰主題曲中，你都能感受到一種失去純真的憂鬱情緒，這種感受貫穿了整個系列。
與早期作品相比，下村陽子為《王國之心》和《最終幻想15》創作的配樂似乎更感性，能表達更強烈的情感和戲劇性，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好萊塢電影的恢弘氣息。如果你將《王國之心3》的配樂與下村陽子在上世紀90年代的經典作品進行比較，就會發現隨著電子遊戲越來越趨向於電影化，她在過去二十幾年裡的改變。
「我並不認為創作音樂的實際過程有什麼變化。當然，擁有三聲道和一支完整的樂團是有區別的，但變化主要體現在最終產品本身，而不是創作過程。」
雖然下村陽子的作品影響了許多流派，不過她說在創作時沒有受到來自這些流派的任何影響。相反，她總是從現實生活中尋找靈感。例如她曾經在黃昏凝視露臺，想到了「黃昏之鎮」（Twilight Town）主題曲的創作靈感；她在地鐵裡看到一個紙袋，顏色與《街頭霸王2》角色布蘭卡的膚色一樣，於是就有了為布蘭卡譜寫主題曲的創意……追隨繆斯女神，下村陽子成為了電子遊戲音樂世界最有影響力的人物之一，也見證了她的個人王國的誕生。
本文編譯自：vice.com
原文標題：《The Composer of Kingdom Hearts Has Never Stopped Reinventing Herself》
原作者：Sam Goldn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