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是人民教育出版社成立70周年,這在整個中國教育界都是一件值得慶祝的大事。可以毫不誇張地說,新中國成立後的每位教育從業者,以及每位受過教育的人,都在人生的某個重要階段與人教版教材相隨相伴。
翻著一本本泛黃、散發黴味、脆的像薄餅乾,但仍然保存完好的課本,幾十年前的生活學習的點點滴滴像老電影一樣浮現眼前,書裡偶見的寫寫畫畫筆跡已經退化,當時的場景卻異常清晰,真不敢相信那已經是三四十年前的事情了。
在這些仍然保留下來的課本中,並沒有中小學的。由於歷史和家庭的原因,我的中小學學習經歷是破碎和不連續的,雖然不典型,但在那個年代也並不罕見。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期到七十年代末十多年的時間裡,父母都是建築工人,四處奔波。我也隨著他們不斷轉戰全國各地,從大慶油田、荊門煉油廠到北京燕山石化,幾乎沒在一個地方停留超過三年,我們上學也是隨地就讀,一學期換上兩三個學校或班級是家常便飯,我們這批人既沒有學籍也沒有要求,有時連固定的教室和座位都沒有,更別說課本了,經常是在課間借旁邊同學的課本快速翻看瀏覽一下。直到1974年底到北京後,這種「漂泊留學」的生活才算逐漸結束,但能在正規的學校、有自己課桌和課本並且接受還算正規的中學教育,就只剩下不到二年的時間了。我沒有上過普通高中,很多學科包括物理、化學幾乎是空白,對老師也沒什麼感覺,上大學前最後的學校記憶是在北京第一師範學校的半年(夢)遊。
第一位影響我一生的老師就來自第一師範,她是我們班主任和鋼琴老師,通過她我也第一次真正擁有了人教版的圖書。很多年後,我已經完全忘記如何讀樂譜了,但一直保留了對鋼琴音樂的喜愛。我至今仍然能清楚地記得老師幾次帶著我在景山東街原人教社辦公地去找出版社的熟人,希望能幫助我搞到一套人教版高中教材,那時我正準備參加高考,找到的幾本教材對後來能考上大學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遺憾的是,後來因為連續搬了幾次家,我能帶走的東西很少,上大學之前的所有書本都沒能留下來。
我保留的出版時間最早的人教版圖書是一套翻譯自前蘇聯的著名數學教材(那湯松《實變函數論》)。記得那是在上大學期間,在1981年5月的某個禮拜天,在北京王府井淘舊書攤時獲得的:
圖1.《實變函數論》:一個版本,兩個出版社。
我還能清晰地回憶起淘到這本書那一刻的喜悅,以及一點點疑慮。這兩本書加在一起總共才一元多錢,每本書的定價錢用原子筆手寫在一個蓋章的格子裡。但當時我一個月的生活費也只有十幾元錢,決定買下這本書,特別是暫時還用不到的書,還是要有點決心的。很多年以後(好像就是人教社和高教社重新分開的那一年),我發現了一個有趣的事:這套分上下冊的同一個版次圖書分別由「高等教育出版社」和「人民教育出版社」兩個不同出版社出版,原因是兩冊的印刷時間不同:上冊於1960年3月印刷,下冊於1960年7月印刷。而在1960年4月1日,人民教育出版社與高等教育出版社合併,共同以「人民教育出版社」名義刊行書籍,這套書上、下冊的印刷時間一個在3月、一個在9月,恰好卡在兩社合併的前後,所以才會出現印有兩個不同出版社的現象。雖然不是初版,但由於印刷的這個特別時間點,也算是人教社發展歷史的一個小小見證吧。
圖2.左圖:合併前印刷1960年3月;右圖:合併後印刷1960年9月。
在我的記憶裡,大約從1979年到1985年期間,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了一批西方基礎科學方面的名著翻譯,許多譯者或者已經是領域的名家,或者以後成為領域的大家。其中1980年出版的《數學分析原理》,由北師大趙慈庚教授等譯自Walter Rudin的原著第3版,這是對我個人職業生涯影響最大的一本書:
圖3. W.盧丁的數學分析原理(趙慈庚、蔣鐸譯)
在那個時代,大學裡使用的數學教科書大多都帶有濃厚的前蘇聯風格,能找到的參考書更是少的可憐。平時,我們會儘量去到北京其他大學找人家用的教科書,好像也有七八種吧,其中大多都是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英文著作的油印本,其中也少有一些老師自己翻譯的不完整譯本,以手抄形式油印成一種帶有黃色封皮的褐色牛皮紙上,能搞到這種「書」都會被視為珍本在一些同學中傳閱。其實這種「書」真正看起來很吃力,字跡不清楚,有些地方油墨糊在一起,不但有味道,還要小心翼翼的,稍不注意油墨會蹭在手上衣服上,裡裡外外都顯得髒兮兮的。
盧丁的這本教科書以嚴謹宏大的體系、忠實雅致的譯文和精美勻稱的版式,為我打開了一個全新的數學世界(我相信有這樣經歷的人一定不少!),堪稱是數學翻譯著作中的經典。這本書在1980年只出了上冊,我還清晰地記得為了能及時買到下冊,有一段時間(差不多有大半年)幾乎每個周末都早早騎自行車趕到王府井書店,餓著肚子苦苦等待開門的場景。這本書裡的習題對我來說難度有點大,而我又很不喜歡當時很流行的吉米多維奇的那套數學分析習題集(現在仍很流行),所以還特意買了幾乎同時出版的另一套翻譯的習題集,書很薄卻也分上下冊。這套小書的原版是兩位德國作者編寫的,與盧丁的書應該沒有什麼關聯,兩者甚至都不是用同一種語言寫的,我卻發現兩者的體系非常接近,內容上有很多互補性,聯合使用堪稱「絕配」。
圖4.人教社在1981年前後出版的一套題解書。
若干年後,我在大學裡也陸陸續續教過幾年本科和研究生的數學分析課,有幾次使用的教材就是盧丁這本書的中文新版本,這是由另一家出版社在英文原第3版人教原譯的基礎上重新排版印刷的。但我不喜歡新版的排版,所以幾乎沒動過新版圖書,每次有需要時我還是去翻看人教的老版。
另一本給我帶來終生影響的書也是人民教育出版社在1981年出版的,即H.西蒙斯著、張理京先生翻譯的《微分方程 -附應用及歷史註記》。這本書我並沒有全部讀完,但其優雅的闡述風格和行雲流水般的翻譯,加上充滿邏輯莊重感的公式排版給我留下異常愉悅的閱讀體驗,特別是分散在正文中的數十個簡短的「應用及歷史註記」,包括一些著名數學應用的例子、十幾位著名數學物理學家的傳略和典故逸事等等,短的只兩三頁,長的可達十幾頁,這些小篇章是我的最愛,反覆讀過很多遍。這些材料成為我後來二十多年裡從事數學和計算機教學時的「養料庫」,書中引用的格言經常在課堂上張口即出,該書也開啟了我對數學史及數學教育的終生興趣。這本書的封皮是那種綠色的、表面有浮起顆粒狀裝飾及保護層,類似一種軟精裝。因為翻閱次數太多,在書的封面上留下了一個很大的月牙形磨損痕跡。這本我十分珍愛的圖書在2004年搬家時不慎遺失。
對於數學著作,以及包含較多數學公式的教育科學書籍,其排版一直都是一個很重要的方面。最早開始嘗試使用多媒體教學的老師,特別是數學物理老師,很多人都和我一樣曾經歷過在教案中輸入數學公式的苦惱。我還記得大學時的一件小事:我花了幾天的時間通讀了人教社1980年出版的另一本翻譯小書《微分形式導論》(M.Schreiber原著,白正國譯),很喜歡該書的簡潔敘述風格,於是就在暑假的時候跑到北京圖書館(現在的國家圖書館老館)去找該書的原版,希望能英漢對照著去嘗試讀讀英文原著。在折騰了大半天后,滿頭大汗的我終於從擠滿人的前臺處拿到了有著漂亮黃色軟封皮的原版書,翻開後卻大失所望,原來原版圖書的正文是由打字稿直接印刷的,排版與翻譯的圖書根本無法相比,於是馬上放棄了讀原著的想法。
圖5.上圖:翻譯版的排版;下圖:原版書的排版。
早期的教育和學術圖書使用的紙張都不太好,特別是封面,用久了會變脆甚至碎裂脫落。為了保護這些寶貴的朋友,我「發明」了一種製作簡易軟封面的辦法:用最薄的透明膠帶把封面全包起來(如果封面還是完整的)。像那本微分形式導論的書,從1990年以後一直是下面這個樣子:
圖6.簡易軟封皮
現在我的這批「軟封書」還有十幾本,大多是人教版的,都快滿四十歲了,基本上再沒有出現更嚴重的磨損情況,可見這個措施還是很見效的。
在我的心目中,人教版圖書的數學排版是能代表教科書質量的一個重要部分,甚至可以講為中文理科圖書樹立了版式的標準。優雅勻稱的排版既是對作者及學術的尊重,同時能帶給學習者賞心悅目的感受,而醜陋畸形的公式符號則會損害數學協調和美感,大大降低讀者的閱讀體驗。可惜的是,至今仍有一些出版社不重視數學排版。我在2015年曾經購買過某出版社重印的幾本經典科學著作,翻開看後頗有上當受騙之感,遂以壓箱底廢紙處理之。在Word和LaTex的時代,我們的排版系統在思路上保守自封,是導致大量優秀中文教育和學術出版物難以參與國際競爭的間接原因之一。如今,以自媒體和Markdown為代表的新出版時代已漸露端倪,衷心希望人教社繼承傳統,帶領中國教育學術出版業抓住機遇,再創輝煌。
20世紀80年代開始,以計算機教育為核心的信息技術在我國逐步普及,我對這個新興學科的興趣日漸濃厚,於21世紀初由數學教學轉為信息技術教學。因為我對教學的熱愛,以及教學經驗的不斷積累,萌生了能藉助人教社的平臺,與中小學一線信息技術教師交流心得的期望。2017年,我加入高中新課標信息技術課標組,參與了《普通高中信息技術課程標準(2017年版)》的修訂工作,在組內人教社同仁的大力推薦下,我非常有幸成為人教/中圖版新課標信息技術教材的總主編與作者,與人民教育出版社信息技術編輯室一起,組織全國的優秀專家、教師共同完成新教材的編寫工作,了卻了我一個多年夙願。在歷時兩年多的艱苦工作中,人教社信息技術編輯室的編輯積極協調溝通配合,理解學習新課標理念,設計教材框架結構,執筆編寫教材內容,並完成編校工作,展現出人教出版人超強的解決問題能力、對教材編寫一絲不苟態度和紮實全面的業務知識,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最終,教材得到國家教材委評審專家的高度認可,並順利通過審查,也使我對未來與人教社的合作充滿信心和期待。
藉此機會祝賀人教社成立70周年,也衷心感謝人教社領導、編輯、作者及合作者對我的幫助、教誨和引領,期望人教社未來更美好。(首都師範大學教育學院 樊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