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我愛你」如何表達,我想,一萬個人可以有一萬種說法:
周星馳:我養你啊黃偉文:餘生請你指教張學友:很想帶你去吹吹風方文山:天青色等煙雨而我在等你某微商:你的秀髮我負責到底
那,在古代,《詩經》怎麼說?唐詩宋詞怎麼說?臥榻先生做回好人,同大家一同分享。
中國人是打死也難以說出「我愛你」的,擅長的是「霧裡看花」「猶抱琵琶半遮面」的行事方式。事情做了一大堆,就是不肯點破。但若我們去細究老祖宗對愛情的表達方式,不盡然如此。
說起中國文學的母親——《詩經》,我們自然而然會想到一句詩: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邶風·擊鼓擊鼓其鏜,踴躍用兵。土國城漕,我獨南行。從孫子仲,平陳與宋。不我以歸,憂心有忡。爰居爰處?爰喪其馬?於以求之?於林之下。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其實這是一篇典型的戰爭詩,描寫了戰友間如兄如弟的感情。大家所熟知的「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字面意思是抓住你的手,我們一起在戰場上殺敵到老,這與男女間「我愛你」並沒有半毛錢關係。然而,「與子偕老」這一句不止是在《擊鼓》中出現,在《秦風·無衣》《鄭風·野有蔓草》我們也看到了類似的身影。如果說《秦風·無衣》「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仍是一首戰歌的話,《鄭風·野有蔓草》則是標準的對愛情的頌歌。
鄭風·野有蔓草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願兮。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揚。邂逅相遇,與子偕臧。
野草深處,邂逅麗人,如此良辰美景,除了為愛而鼓掌,臥榻先生實在想不出其它什麼的了。全詩的純樸性和直率性,真是讓後來的道學家們尷尬不已。「邂逅相遇,適我願兮。」我們不妨代入《動物世界》裡趙忠祥的名句:「春暖花開,萬物復甦,動物們又到了交配的季節!」那也是沒有半點違和感的。
說到底,《詩經》中的風,是一部民歌總集。平民的愛情總是大膽、痴情而熱烈的。「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金·元好問)」對愛情的鼓與呼,我們在後世的文學作品中屢見不鮮。
漢樂府·上邪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這是瓊瑤式的愛情,愛得轟轟烈烈,愛得死去活來,愛到地老天荒。這樣的愛情,容不得半點褻瀆。我愛你三個字,用這位漢代妹子的話說就是:天地合,乃敢與君絕!於是,當瓊瑤阿姨搬運過來,紫薇姑娘哭得稀裡譁啦時,屏幕前各位善感的人都心碎了。
漢樂府·有所思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問遺君,雙珠瑇瑁簪,用玉紹繚之。聞君有他心,拉雜摧燒之。摧燒之,當風揚其灰。從今以往,勿復相思,相思與君絕!雞鳴狗吠,兄嫂當知之。妃呼豨!秋風肅肅晨風颸,東方須臾高知之。
一個決絕而剛烈的少婦,聽到男人變了心,把代表著定情信物、鑲嵌了珍寶玉石的玳瑁簪給砸碎燒了,這樣仍不解恨,還要「當風揚其灰」。這樣的「我愛你」,同樣神聖而不可褻瀆,就像《霸王別姬》裡陳蝶衣說的:「一輩子是一輩子,差一年,一個月,一天,一個時辰,都不能算一輩子」。
詩歌發展到唐代。詩人們想著的是幹一番經天緯地的大事業,或邊幹諸侯,或致君堯舜,決計不肯在巾短情長上浪費過多的精力。他們幾乎從不正面表達對妻子的愛慕,也極少像宋人那樣跟歌女打情罵俏,來一個「你是風兒我是沙,纏纏綿綿繞天涯。」類似「我愛你」這樣的表白是很難看到的。要寫,也是男子作閨音,代女子發愁:
「當春懷歸日,是妾斷腸時」(李白)「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王昌齡)「盧家少婦鬱金堂,海燕雙棲玳瑁梁。」(沈佺期)
仿佛女子思夫才是天經地義,男子思婦則是不務正業。不過,話不能如此說絕,有人啪啪打臉來了。
詩聖杜甫有一首思念妻子的詩,全篇不見我愛你三字,但其詩歌所體現出對妻子的思之深,念之切,超越時空,隔越千年,至今仍持久地給我們帶來溫存和感動。
杜甫《月夜》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香霧雲鬟溼,清輝玉臂寒。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幹。
安史之亂爆發後,長安陷落,玄宗逃蜀,杜甫攜家逃往鄜州羌村。後來聽說肅宗在靈武即位,便迫不及待地往心心念的皇帝那兒跑,誰知半路被叛軍捉拿,押解回長安。在這樣的背景下,老杜寫下了這首著名的「想老婆」的詩。
「老杜」之老的名頭,其實不能怪別人,是他自己坐實的。一方面,詩風老,語言凝練,高度成熟,「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另一方面,自己喜歡稱老:「古來存老馬,不必取長途。」連他詩裡的妻子,都是以老妻的形象出鏡:「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入門依舊四壁空,老妻睹我顏色同。」其實他的老妻楊氏小他十餘歲,相當於老夫少妻。
本詩中,老杜難得地給少妻作了一回正面描寫:「香霧雲鬟溼,清輝玉臂寒。」霧氣籠罩妻子的雲鬢,在月亮的清輝下,白臂膊瑩潔如玉。沒有風花雪月,只有皓首相依。在詩聖眼裡,他這位老妻,當年其實也是女神般的存在。
除了老杜,也不乏其它詩人對愛情的描寫、表現與思考。
元稹《離思五首其四》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曾經看過滄海,其它水已經不再是水;曾經看過巫山之雲,其它地方的雲已難入法眼。這是多麼地一種深情啊。不過,研究表明,寫出了千古悼亡名句「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的元稹其實是個人渣。那個大名鼎鼎的《西廂記》裡張生的原型就是元稹,他在自傳體小說《會真記》裡「性溫茂,美風容」的崔小姐原型就是他的初戀情人。再後來,元稹還跟堪稱唐朝第一才女的「薛濤」有染。但是,我們也無法否認,元稹在這《離思》以及《遣悲懷》中對妻子韋氏的深情思念。
李商隱《夜雨寄北》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本詩有的題做《夜雨寄內》。若是寄內,則完全是寫給自己妻子的。愛情是經得起平淡的流年,剪燭西窗,共賞夜雨,自然可見詩人的款款深情。
我們回過頭來看唐朝這些文人的作品,都是那麼地溫文爾雅,含情脈脈。而在民間,仍然是直奔主題,絕不拖泥帶水。
《君生我未生》唐·長沙銅官窯題詩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時,日日與君好。
當詩歌發展到宋代,傳統的五七言詩雖不能說已宣告式微,但被詞搶去了風頭,是一個不爭的事實。承載著「言志」傳統的詩,身上有太多的包袱,文人總想著要溫柔教化,要有補時政,要承襲「風騷傳統」,寫起愛情來不敢放手,不夠大膽,直到詞這種文體的出現,文人欣喜地發現了另一個可供傾訴的渠道。故而北宋早期的詞,大多是豔情詞。都說「詞為豔科」,發軔於風花雪月場所裡的詞,骨子裡帶著「情意綿綿」的基因。而豔情詞裡,不乏真摯的愛情。
柳永《蝶戀花》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野踏生天際。 草色煙光殘照裡,無言誰會憑闌意。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 衣帶所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李之儀《卜算子》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施酒監《卜算子·贈樂婉杭妓》相逢情便深,恨不相逢早。識盡千千萬萬人,終不似、伊家好。別你登長道。轉更添煩惱。樓外朱樓獨倚闌,滿目圍芳草。歐陽修《漁家傲》近日門前溪水漲,郎船幾度偷相訪。船小難開紅鬥帳。無計向,合歡影裡空惆悵。願妾身為紅菡萏,年年生在秋江上。重願郎為花底浪,無隔障,隨風逐雨長來往。
詞寫愛情,果然沒有包袱,大膽、潑辣,其表白直入人心,令人心花怒放。
當然,宋詞裡也有愛情的苦主,「我愛你」這三字,言不得,道不得,只能「獨語斜闌」「咽淚裝歡」。
陸遊《釵頭鳳·紅酥手》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閒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託。莫、莫、莫!
陸遊,「六十年間萬首詩」,史上存詩最多的詩人(不算乾隆)。論體裁,寫詞本不是老先生的長項。論題材,金戈鐵馬才是陸遊的最愛。但是,這並不妨礙老先生胸中自有柔情。這柔情裡面恰恰有故事。陸遊和唐琬的愛情故事,牽動了千百年來善感者的心靈。
唐琬是陸遊的表妹,自幼文靜靈秀,才華橫溢。陸遊二十歲與唐琬結合。不料唐琬的才華橫溢與陸遊的親密感情,引起了陸母的不滿(女子無才便是德),後來陸母認為唐琬把兒子的前程耽誤殆盡,遂命陸遊休了唐琬。陸遊曾另築別院安置唐琬,其母察覺後,命陸遊另娶一位溫順本分的王氏女為妻。唐琬而後由家人作主嫁給了皇家後裔同郡士人趙士程。公元1155年(紹興二十年),禮部會試失利後陸遊到沈園去遊玩,偶然遇見了唐琬,兩個人都非常難過。陸遊感傷地在牆上題了一首《釵頭鳳》(紅酥手)詞。1156年,唐琬再次來到沈園瞥見陸遊的題詞,不由感慨萬千,於是和了一闕《釵頭鳳》(世情薄)。隨後不久便抑鬱而終。
唐婉《釵頭鳳·世情薄》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乾,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鞦韆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詢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當然,你要問我怎麼給現在的九五後年輕人一點建議,嘿,這些鬼仔仔們別說作詩,連表白的情書也不會寫了的了。自然常見的套路是:女神,要不加個微信?然後一波又一波表情包輪番轟炸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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