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春夢無痕蘇東坡的人生地理(中)
春夢無痕
蘇東坡的人生地理(中)
( 2020-10-16 ) 稿件來源:新華每日電訊 說人解史
繪圖:劉新華
聶作平
河汊縱橫的江南,湖州是一座流水浸潤的豐沛小城。七八年前一個暮春的傍晚,我來到市中心的一座橋上。橋名駱駝橋。距橋不遠,有一組駱駝雕塑。但追根溯源,駱駝橋的得名並非真有駱駝出沒,而是腳下這座橋,它最初的模樣彎如駝背。
清風吹拂,細雨霏霏。很自然地,我想起了蘇東坡描寫駱駝橋的詩句:今日駱駝橋下泊,恣看修網出銀刀。那一年,蘇東坡履新湖州,也是暮春時節。舟次駱駝橋,他袖手立於船頭,饒有興味地觀看漁人勞作。
然而,命運的弔詭之處在於它突如其來的風起波生——僅僅3個月後,蘇東坡就被來自京城的使者逮捕,在駱駝橋附近押上囚船。那一天,湖州百姓蟻集橋頭,焚香哀告,祈求上蒼保佑他平安歸來。
對蘇東坡來說,這是44年來最大的災難,它如同呼嘯而至的隕石擊中了他。而他,措手不及,全無防備……
開封:平生文字為吾累
中國人習俗裡,黑色而喜腐食的烏鴉乃不祥之兆。巧合的是,漢朝掌糾察的御史臺院中,柏木森森,上千隻烏鴉棲於其上,朝去暮來,得名朝夕鳥。自那以後,人們把御史臺叫作烏臺。
不過,烏臺之所以在後世知名,更大原因在於烏臺詩案。蘇東坡風浪交集的一生中,烏臺詩案是一個巨大的轉折。以烏臺詩案為標誌,前半生風雅浪漫的詩人從此脫胎換骨——他將會深深地明白,命運是一個完全不講規則的對手。
事情得從蘇東坡調離徐州後說起。元豐二年(1079年)三月,朝廷任命蘇東坡為湖州知州。依慣例,他向朝廷上了一道謝表。謝表中,蘇東坡發牢騷說:「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養小民。」
對宋神宗支持的王安石新政,蘇東坡向來不贊同,這一次竟公開在給朝廷的文書裡發洩不滿,革新派——或者說以革新派自居——大為惱怒。斯時,新政靈魂人物王安石已經靠邊站,那些對蘇東坡不滿的「新進」們,大多是以革新之名混官場的見風使舵者。
為了找出罪狀,舒亶、李定等人成了最早的蘇東坡研究家,他們把蘇東坡此前刊印的詩文一首首、一篇篇地研讀,企圖從中發現蛛絲馬跡。這些人中,李定是最極端的一個。早年,他不守父喪,蘇東坡罵他是禽獸。這一回,總算找到了報復的好機會。他在奏章中認定:蘇東坡必須為他對朝廷和君父的無禮而受到懲罰。這懲罰就是處死。
當朝廷派到湖州捉拿蘇東坡的使者皇甫遵抵達官署時,已經有所風聞的蘇東坡十分恐懼,躲在房間裡不敢出來。面對從天而降的禍事,大師並不比小民更鎮定。通判祖無頗勸他:事到如今,躲不是辦法,還是去見見他們吧。蘇東坡問:那我該穿什麼樣的衣服呢?祖認為,現在還不知道什麼罪名,還是穿朝服吧。於是,蘇東坡匆匆穿好衣服,出來和皇甫遵見面。
皇甫遵拿足了派頭,他一聲不吭地盯著蘇東坡。蘇東坡心裡沒底,越發慌張,自顧說:我向來得罪朝廷,今日必定賜死,死固不敢辭,只希望讓我和家屬告個別。這時,皇甫遵才勉強說了聲:不至於此。
蘇東坡就這樣被押往京城,史料的記載說「頃刻之間,拉一太守如驅犬雞」。離開州府前,蘇東坡先與妻子訣別,爾後給弟弟蘇子由寫信交代後事。握筆作書時,平日灑脫的詩人忍不住涕泗縱橫。及後橫渡長江,蘇東坡一時想不開,企圖跳江自殺,幸好皇甫遵看守很嚴,蘇東坡找不到像屈子那樣縱身一躍的機會。
蘇東坡北上時,跟隨他的是長子蘇邁,其他家庭成員坐另一條船跟隨。當家屬一行到達宿州時,朝廷要求查抄蘇東坡家中往來的書信和他本人的文稿。一群如狼似虎的兵丁闖進船上東翻西挑,小點的孩子嚇得哇哇大哭。等到兵丁們走了,面對一船狼藉,東坡夫人王閏之又驚又怒,她說:這都是寫書招惹的禍事,他亂寫東西有什麼好處呢?把人都嚇死了。罵罷,乾脆把蘇東坡的大批手稿付之一炬。
20天後,蘇東坡到達開封,關進了烏臺——也就是御史臺——監獄。
入獄不久,就有官員詢問蘇東坡有沒有可以免死的誓書鐵券。按慣例,這種詢問只針對死囚。對此,蘇東坡自忖兇多吉少,他把平時服用的一種叫青金丹的類似於安眠藥的東西偷偷藏下一些,準備一旦宣布死刑,就超量服用自盡。
審訊持續了40多天,蘇東坡的前後態度判若兩人:先前,他對一切加在自己身上的罪名統統不予承認,後來卻委曲求全,承認了捕風捉影的不實之詞,並招認之所以諷刺朝廷,是因多年未能升遷。蘇東坡在獄中是否受到刑訊逼供,不得而知。不過,當時關在隔壁的蘇頌寫詩記下了他聽到的蘇東坡在獄中被凌辱的情景:遙憐北戶吳興守,詬辱通宵不忍聞。
君子落難,意味著小人得勢。舒亶得意洋洋地向神宗上奏,請求英明的陛下把蘇東坡和他的幾個朋友——也就是被舒亶們看作舊黨的司馬光、範鎮、張方平等人一併處死。
小人們為了落井下石,不惜故意誤讀蘇東坡。比如蘇東坡寫過一首詠柏樹的詩,詩中有「根到九泉無曲處,世間惟有蟄龍知」的句子,身為副相級別高官的王珪向神宗告發說蘇東坡有謀反之意,理由就是這首詩在惡毒地咒罵陛下。幸好神宗不是昏君,他有些生氣地回答說:他明明寫的是柏樹,與我有什麼關係?
當小人們羅織罪名企圖將大師置於死地時,營救也在同步進行。所有的營救中,最打動神宗的是已經致仕的前首相王安石,王安石只說了一句話:豈有盛世而殺賢士乎?
蘇東坡對王安石的新法時常譏諷,而王安石不以為忤,反而站出來為政敵說話,宋人的寬容大度可窺一斑。多年後,當兩位大師都歷盡滄桑,他們將在金陵再次相逢。一壺濁酒,兩頭白髮,過眼的都是逝去的錦瑟年華。
王安石的繼任者叫吳充,是王安石的親家,兩人向來政見不合,但為蘇東坡的命運奔走卻完全一樣。有一天,吳充問宋神宗:您覺得魏武帝怎麼樣?神宗不屑地說,何足道哉。吳充說,陛下您以堯舜為榜樣,當然看不起魏武帝。不過,魏武帝雖然性多猜忌,卻能容得下狂士禰衡。陛下您為什麼就容不下一個蘇軾呢?
聽了吳充的話,神宗吃了一驚,忙解釋說,我沒有其他意思,只想讓他把事情說清楚,很快就會釋放的。
中國建築的習慣,一般都是坐北朝南,以便能沐浴充足的陽光。但御史臺卻很奇特,它坐南朝北,背向太陽。這種朝向使得御史臺更加陰暗、冷寂,更能對關押其中的犯人予以心理上的威懾。
從蘇東坡的囚室望出去,不只是漢代御史臺院子裡成片的柏樹,還有另外一些植物——蘇東坡與它們朝夕相對了100來天,並為它們各寫了一首詩:榆樹、槐樹、竹子和柏樹。當他剛進去時,槐葉雖然已經開始飄落,但仍有半樹碧綠,葉間藏著整日高鳴的蟬兒。後來,槐葉掉光了,蟬聲消失了,只有一群飢餓的烏鴉哀叫啄雪。故鄉南方四處可見的翠竹,經冬仍然青翠,這讓蘇東坡感到一絲安慰,並用它來鼓舞自己:蕭然風雪意,可折不可辱。
獄中的蘇東坡真切地感受到了死亡迫近的恐懼。入獄前,他與兒子蘇邁約定以送飯為暗號:平時不送魚,如有不測,以魚示警。一連過了一個多月,每天送進獄中的食物都沒有魚。不想,有一天蘇邁臨時有事,委託一個親戚代為送飯,這位不知情的親戚特意給蘇東坡燒了一條魚。
這條不合時宜的魚讓蘇東坡聽到了死神的腳步聲。短暫的恐慌和委屈後,他不得不直面人生——既然要來的已然到來,那就得做好準備去應對。蘇東坡給弟弟寫了兩首詩,其中一首寫道:
是處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獨傷神。
與君世世為兄弟,更結人間未了因。
意想不到的是,絕命詩很快傳到了神宗手裡。神宗讀罷,不由生出一些感動——他原本就不打算殺蘇東坡,只是想通過處分他來打壓一下朝野之間對新政的批評而已。
就這樣,元豐二年臘月二十八,朝廷宣布了對蘇東坡的處罰。二十九,蘇東坡走出了陰森的烏臺監獄,重又見到自由的陽光。
次日即除夕。那個除夕夜,蘇東坡一定飲了許多酒。不然,我們很難理解,為什麼剛剛擺脫了一場文字獄,他怎麼又詩興大發,並寫下了這種不無譏諷的詩句:
平生文字為吾累,此去聲名不厭低。
塞上縱歸他日馬,城東不鬥少年雞。
後兩句翻譯成白話,意思是:老子今後寧肯到塞上去騎馬奔馳,也不和你們這幫小人相爭了。
黃州:一蓑煙雨任平生
烏臺詩案的處罰是貶蘇東坡為黃州團練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籤署公文。就是說,他的團練副使是虛職。他本人未經批准不得離開黃州。更重要的是,沒有俸祿。
元豐三年大年初一這天,當開封一派喜氣洋洋的節日氣氛時,蘇東坡帶著蘇邁踏上了前往黃州的路。杳無人跡的茫茫雪原上,他們踩出了幾行歪斜的腳印,隨即又被風雪一一吞沒。
十天後,蘇東坡來到河南陳州,這裡同樣風雪交加。驛道旁,蘇東坡的弟弟蘇子由悽然相迎。此時,因受哥哥牽連,蘇子由貶到陳州幾百裡外的江西筠州任鹽酒稅監,窮困潦倒的他不得不替哥哥供養暫時還不能隨行同往黃州的家小。
三天後,雪後初霽,兄弟倆在陳州灑淚而別,各奔一方。
蘇東坡時代的黃州屬淮南西路,隔江而望的武昌(古武昌,在今湖北鄂州市)屬於荊湖北路,黃州類似於兩省交界地帶。自從安史之亂後,黃州日益衰落,人口稀少,經濟凋敝。
二月初一,經過一個月的長途跋涉後,蘇東坡看到了萬裡長江翻湧的雪浪,無邊無際的大雪被拋在了身後。他終於抵達了他的貶謫地黃州,迎面吹來的是早春二月的南國春風。
陌生的城池,迥異的風物,捉襟見肘的經濟,難以預料的世事和前途,當諸多憂慮縈繞於心,蘇東坡通過一首詞表達了初到黃州的寂寞和不安: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很多年過去了,當我追隨蘇東坡的腳步來到黃州,這座江畔的古城依然寧靜安詳,一如溫婉的宋朝。寬闊的長江和四圍的青山,讓人一下子就想起蘇東坡初到黃州的詩句: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
以戴罪之身貶謫黃州,雖然政治上還擁有團練副使的虛銜,但此時的蘇東坡是一個沒有工資的編外官員。為了用有限的積蓄對付無限的光陰,蘇東坡執行了「計劃經濟」:他規定每天只能用150錢。具體辦法是每月拿出4500錢,分作30份,一份份懸掛於屋梁上,每天早晨用叉子挑一份下來,然後藏起叉子。即便150錢不夠用,也決不再取。一旦有節餘,便放進一隻竹筒。等到竹筒裡的錢足夠多時,再邀約朋友,或是與身邊的兩個女人——夫人王閏之和侍妾王朝雲共飲。
蘇東坡預算了一下,按這種用度,積蓄大概可以支撐一年。那麼,一年以後怎麼辦?妻子憂心忡忡,朋友也替他著急。蘇東坡卻說:「至時,別作經畫,水到渠成,不須預慮。」
又一個春暖花開的季節到來時,蘇東坡果然找到了水到渠成的途徑。
在朋友的幫助下,官方同意蘇東坡開墾了約50畝荒地。這片荒地是一座軍營的舊址。對土地和耕種,蘇東坡並不陌生。在老家眉州,蘇家就有土地數十畝。在徐州等地任地方官時,依照宋朝官員的待遇,俸祿之外,他還有近百畝叫職田的土地。只是,與以往那些肥沃的田地相比,蘇東坡在黃州開墾的荒地貧瘠而單薄。
但是,再貧瘠的土地,只要有陽光和雨水,只要播下希望的種子,總會生根發芽,開花結果。開荒耕種的歲月,蘇東坡買了一頭牛,以及鋤頭、水桶、鐮刀之類的農具。勞作時,他頭戴一頂遮雨也遮陽的竹笠在田間揮汗如雨。看上去,既不像名動天下的風流詩人,也不像曾官至知州的帝國官員。他已成為一個地地道道雙手勞作慰藉心靈的農夫。
耕種第一年,蘇東坡的土地豐收了。他讓妻子用小麥雜以小米做飯,這種粗糧對吃慣了大米的人來說難以下咽,孩子們開玩笑說是在「嚼蝨子」,夫人王閏之則笑稱是「新鮮二紅飯」,只有蘇東坡安之若素,吃得津津有味。
蘇東坡在黃州的居所有兩處,一處是為了耕種方便修建的雪堂,一處是剛來黃州時居住的臨皋亭。
為了尋找臨皋亭,我在黃州頗費了一番功夫。如今,和臨皋亭有關的地方,至少有三處。一處在黃岡中學校園內。黃岡出版的一些史料上,認為這就是蘇東坡臨皋亭遺址所在。一處在遺愛湖公園。公園裡,建有頗多與蘇東坡相關的紀念性建築。還有一處,在西湖一路附近。那裡,矗立著一塊石碑,上書紅色大字:臨皋亭遺址。立碑者為湖北省考古學會。加以比較,我以為最後一處更可能是真正的臨皋亭遺址。
至於雪堂舊址,黃州雖然還有一個叫雪堂的景點,但事實上已經無法考證是否就是當年的雪堂所在地了——我們唯一可以憑藉文字知道的是,當年,在雪堂,蘇東坡親手種植了不少果樹和桑樹。等到桑枝發出又亮又綠的桑葉,王閏之和王朝雲便開始了她們作為蠶婦的操勞。
蘇東坡畢竟是詩人,是生活的藝術家,他在桑樹和果樹之外,還種了不少臘梅。每年冬天,寒梅競發,幽香沁人,詩人徘徊在這片疏影橫斜的梅林,眼神漸漸變得遼遠而空寂。他不再是頭戴竹笠的農夫,他依然是執掌漢字軍團的統帥。
多年後,另一位大師來到黃州,他感慨萬千地看到雪堂還在,院中梅花依舊,桑樹依舊。雪堂正中掛著蘇東坡的畫像:他身著紫袍,頭戴黑帽,手拿拐杖,倚坐石上。這位感慨萬千的大師就是陸遊。此時,蘇東坡去世已經近70年了;而蘇東坡離開他的黃州,更是相距了八十六載春秋。
到黃州後的第一個中秋節,蘇東坡填了一首詞: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夜來風葉已鳴廊,看取眉頭鬢上。
酒賤常愁客少,月明多被雲妨。中秋誰與共孤光,把盞悽然北望。
這首《西江月》一不小心就暴露了詩人內心的秘密:那是一種貶謫後的悲憤與悲涼。中秋之夜,唯有獨自把盞。悽涼之際,不由想起遠方的弟弟。
時間是醫治創傷最好的醫生,蘇東坡受到的傷害也必將被時間治癒。更何況,除了時間這個醫生外,蘇東坡還可以藉助美食和美景。就美食而言,貶居黃州的蘇東坡雖然清貧,卻因地制宜地發明了東坡肘子、東坡魚和東坡湯等家常飲食。它們和芬芳的美酒一道,共同撫慰詩人的愁腸。
至於美景,那就是赤壁。
稍具古典文學常識的人都知道蘇東坡傳誦千古的名篇《念奴嬌·赤壁懷古》,少時讀書,「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的豪邁曾令我悠然神往。然而,許多年後,當我來到黃州赤壁時,卻未免有些失望——由於長江改道,根本無法看到蘇東坡筆下「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的壯觀了,唯有如城牆一樣壁立的巖石,依然呈現一種奪目的赭紅,不負赤壁這個名字。
長江上有兩個赤壁。上遊的赤壁在今天的赤壁市,下遊的赤壁就是黃州赤壁。歷史上,曾發生過大戰的赤壁是上遊那個,人稱武赤壁;而下遊的黃州赤壁,因了蘇東坡的詩文,人稱文赤壁。蘇東坡知道此赤壁非彼赤壁,但這並不妨礙他巧妙地移花接木——他把古代的戰場平移到了自己所在的黃州赤壁。
初到黃州那年,蘇東坡就和兒子蘇邁探訪赤壁。等到日漸習慣了黃州生活後,他更是經常駕著小船,漂流於赤壁之下,長江之上。
元豐五年(1082年)七月十六,正是暑熱天氣,這個月明星稀之夜,蘇東坡邀約了幾個朋友,坐一條小船夜遊赤壁。船很小,但照例有酒有菜。酒過三巡,一個叫楊世昌的道士吹起了嗚咽的洞簫。楊世昌是綿竹人,與蘇東坡同為四川老鄉。
其時,小船順著長江自西而東漂流,明月升起在大江對岸,簫聲伴著江流如泣如訴,在空中久久迴蕩。蘇東坡不由問楊世昌為何吹得如此悲涼?楊回答說,月明星稀,烏鵲南飛,這不就是曹孟德當年吟詩的地方嗎?想當年他的軍隊勢如破竹,在這裡橫槊賦詩,固然乃一時之英雄,可如今安在呢?更何況我和你這樣的人只不過在江邊打魚砍柴,在天地間寄託短暫的生命,渺小得像大海裡的一粒小米。我慨嘆我們生命短促,羨慕長江無窮無盡……
蘇東坡聽罷,提出了另一番見解。他說:天地之間,萬物都有各有歸所,假使不是我的東西,即便一絲一毫也不能取。只有江上的清風和山中的明月,耳朵聽到它就成為聲音,眼睛看見它就成為色彩,這是大自然無窮無盡的寶貴財富,是我們可以共同享受的……
——彼時的真實情景,我們不必認為一定如蘇東坡文中所寫,但借楊世昌之口說出的「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庶幾則是蘇東坡心靈的真實寫照。面對永恆的大自然,人類——尤其是人類中多愁善感的文人墨客,又怎能不感到生命的短暫易逝呢?「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生命只是一場幻覺,大前提已然如此,那些仕途上的雞蟲得失,又何足道哉?
就像阿爾是凡·高內心的隱秘世界,大溪地是高更的復活之島一樣,赤壁於蘇東坡,大約也是這樣一種崇高而又略顯虛幻的精神地標。
和楊世昌夜遊赤壁後3個月,蘇東坡又一次泛舟江上。
那是一個月光皎潔的秋夜,蘇東坡和兩個朋友從雪堂回臨皋,路過黃泥坂,看到霜露沉沉地打在秋草上。三人為這月夜的靜謐所感染,興之所至,唱起了歌。歌之猶不足,乾脆夜遊赤壁。食物是其中一個朋友提供的,他說他那天捉到了一條魚,「巨口細鱗,狀如松江之鱸」。朋友感慨說,菜是有了,只是沒有酒。蘇東坡回到家,王閏之說:「我有鬥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時之需。」於是,三個朋友帶著酒和魚,開始了他們浪漫自在的秋夜之遊。
寄情美麗山水,淡忘殘酷現實,這是中國文人慣有的生存方式,蘇東坡亦然。就今天的黃州赤壁而言,在我看來,名氣固然很大,風景卻算不上有多麼殊勝。但蘇東坡的身影卻一而再再而三地出沒於赤壁,並為我們留下了多篇關於它的詩文。我們與其懷疑蘇東坡沒見識過真正的美景,從而為黃州赤壁所傾倒,不如說黃州赤壁只是他的一隻酒杯,他要借這隻酒杯,澆胸中塊壘。
對蘇東坡而言,黃州赤壁是否就是昔年曹操的戰場,是否真正具有天地之大美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已經從這靈性的山水間感覺到了生命的短暫,韶華的易逝和人世的無常。他要享受生命,趁著還有身體,趁著還有自由的呼吸。他要及時行樂,及時尋找幸福——即使身處逆境,即使淪為朝廷罪臣。
黃州居住幾年後,蘇東坡的另一首詞,向我們透露出了他經過美食美景調節後的內心已變得從容灑脫,與剛來黃州時那首《西江月》相比,這首《定風波》宛如另一個人的作品: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也無風雨也無晴,當命運多舛的詩人打算在貶謫之地購買田地定居時,我在他身上看到了一種可貴的品質:隨遇而安。隨遇而安不是簡單地聽從命運的驅趕,而是像莎士比亞借他筆下人物之口喊出的那樣:上帝哪,即便你把我關在一個胡桃核裡,我也能把自己當成擁有無限江山的君王!
杭州:不見跳珠十五年
當蘇東坡已經適應了黃州貶謫生活,從京城下達的一紙文書,再次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原來,神宗一直想起用他,但由於王珪等人的反對而拖延下來。貶居黃州4年多後,總算下詔將他移至離京城較近的汝州。就在他赴汝州途中,神宗去世,十歲的趙煦繼位,是為宋哲宗,由其祖母高氏垂簾聽政。高氏一向十分欣賞蘇東坡,在她的過問下,蘇東坡出知登州。登州任上僅5天,旋即調往京師,任禮部郎中。
此後幾年,蘇氏兄弟的仕途順風順水,一路升遷:蘇東坡升至翰林學士、侍讀學士、龍圖閣學士、兵部尚書、禮部尚書;蘇子由升至相當於副相的門下侍郎。其時,朝中有朔黨、洛黨和蜀黨之分,蘇東坡便是蜀黨之首。
儘管榮華在握,富貴逼人,但蘇東坡依然厭倦無休無止的黨爭,他多次向朝廷請求外放州郡。1089年,即蘇東坡54歲(文中均為虛歲)這一年,他如願以償地出知杭州。
告別杭州15年後,他再次來到這座錦繡之城,為此寫詩感嘆:
到處相逢是偶然,夢中相對各華顛。
還來一醉西湖雨,不見跳珠十五年。
蘇東坡對杭州是有深厚感情的。15年前,他正值30多歲的壯年,以通判這一閒職,縱情山水與詩酒,而杭州的湖光山色,美酒麗人,曾給他留下了多少夢幻般的記憶。15年後,再來的大師青春不再,年華漸老,早過了知天命的年齡。不過,令人欣喜的是,由於15年前在杭的良好口碑,父老對15年前的蘇通判既熱情又飽含希望。
15年前後對比,知州蘇東坡要比通判蘇東坡敬業得多,忙碌得多;畢竟他是一州首長,不能不把勤政放在第一位。
蘇東坡知杭州,最大的政績是疏浚西湖。西湖不僅是杭州的象徵,也是江南畫圖的壓卷之作。15年前,壯年的蘇東坡曾在湖上留下過無數和風景一樣怦然心動的舊遊——那個大膽自薦的少婦,那些妙語連珠的友人,那些畫船簫鼓,別院笙歌,都已成為永恆的溫情記憶。而今,開始步入老年的大師又來了,這時的西湖依舊春風梳柳,夕陽滿樓。只是,由於長期疏於治理,湖水乾涸得厲害,湖中長滿雜草。
一生熱情歌詠西湖的蘇東坡,不可能讓這座西子般的湖泊日漸荒蕪。為此,他兩次上書朝廷,請求撥款治理。給朝廷的公文中,蘇東坡說:「杭州之有西湖,如人之有眉目。」朝廷批准了蘇東坡的報告,並以發放度牒(本是唐宋時官府發給出家僧尼的憑證,官府亦可出售度牒,以充軍政費用)的方式撥付了工程款。由於工程龐大,蘇東坡還從鄰近的秀州(今浙江嘉興)抽調人手前來幫忙。一時間,西湖成了一座喧囂忙亂的工地。
工程期間,蘇東坡也放下詩筆,每天前往視察。有一天,他肚子餓了,命手下人去置辦食物。食物一時未到,而築堤的農民們開飯了,他就要求這些農民勻些飯給他吃——那是陳年老米煮的糙米飯,下飯的只有幾片爛青菜葉,蘇東坡端起碗,吃得津津有味。
疏浚工程中,湖裡挖出大量淤泥,如何處理這些淤泥是一大難題。思來想去,蘇東坡很巧妙地解決了它:他下令把這些淤泥連同石頭一起在西湖中鋪了一道長堤,長堤寬5丈,長880丈,既為就近處理淤泥找到了對策,也為西湖兩岸的來往新修了一條捷徑。後來,堤上大量種植楊柳和芙蓉,還修築了6道橋和9座亭子,長堤臥波,橋亭掩映,西湖的風景更秀麗了。這道長堤,就是我們熟知的蘇堤。蘇東坡寫詩說「六橋橫絕天漢上,北山始與南屏通」。《武林舊事》則記載:「蘇堤,第一橋通赤山,港名曰映波;第二橋通麥嶺,港名曰鎖瀾;第三橋通花家山,港名曰望山;第四橋通茅家埠,港名曰壓堤;第五橋通曲院,港名曰東浦;第六橋通耿家步,港名曰跨虹。」
西湖的整治工作為時3個多月,五月動工,八月竣工。次月,蘇東坡帶著一幫朋友,坐著畫舫,興致勃勃地夜遊西湖——從事後寫下的詞作看,他固然為衰顏華發而略有喟嘆,更多的卻是面對無常人生的一種努力自適:
湖上雨晴時,秋水半篙初。朱檻俯窺寒鑑,照衰顏華發。醉中吹墜白綸巾,溪風漾流月。獨棹小舟歸去,任煙波飄兀。
為了防止湖泥再次淤積,蘇東坡下令在湖中建了三座塔作標誌,三塔以內禁止種菱植芡。奇妙的是,三座塔是空心的,塔身球面各有五個等距離的圓洞。月圓之夜,將燈點燃後放進塔心,在洞口糊上薄紙,圓洞映入湖面,湖中映出多個月亮,真月與假月交相輝映,這就是西湖最知名的景點三潭印月。如今,我們看到的三塔系明朝萬曆年間重建,但這創意卻源自蘇東坡。
經歷了黃州的艱難生活後,身為地方最高長官的蘇東坡,對普通民眾更多了一份理解和同情。到杭不久,「歲適大旱,飢疫並作」。為了救治饑民,蘇東坡向朝廷多次打報告,請求減免了包括杭州在內的整個浙西路(蘇東坡還兼任浙西路兵馬鈐轄)三分之一的上供米,使得米價回落;又向朝廷請得度牒100張,銷售後用來買米,以救濟窮困者,「民遂免大旱之苦」。
蘇東坡對醫藥也有研究,並能開處方。他在黃州時,家裡來了一個老鄉,名叫巢谷。巢谷向蘇東坡傳授了一個秘方,稱為聖散子。巢谷要求蘇東坡對著長江發誓,絕不把秘方透露外人。但蘇東坡認為,秘方只有救治眾生才能物盡其用,不久就把它告訴了名醫龐安常,囑龐安常寫進醫書。當蘇東坡發現聖散子對流行於杭州一帶的疫病有效後,製作了大量聖散子丸,派官吏帶著醫生,分頭為百姓治病。
為了治標又治本,蘇東坡撥出公款2000貫,自己再捐出積蓄50兩黃金,在杭州建成一家醫館,取名安樂坊。安樂坊聘請懂醫的僧人坐堂,每年從地方稅收中撥出一筆經費維持運轉。安樂坊的舊址,據考證,在今天杭州嶽王公園附近的眾安橋一帶。
知杭州期間,蘇東坡常常不在州衙辦公,而是別出心裁地把辦公室弄到了城外:他令手下人打著他的儀仗從錢塘門出城,自己卻帶兩三個心腹家人自湧金門坐船橫湖而過。當城裡的人都站在街道兩旁看知州出行時,他已在普安寺吃早飯了。早飯後,手下的小吏們在冷泉亭旁擺開桌子,蘇東坡坐在桌前批閱文件。蘇大人一目十行,目如閃電,其工作效率令人驚訝。處理了政務之後,他召集朋友或是同事在靈隱寺一帶風景絕佳處飲酒賦詩,直到夕陽西沉,他才歪歪斜斜地騎馬回城。
可以說,杭州知州任上的蘇東坡是自足的,他既有身為地方長官的權力去按自己的意願為民辦事,也有身為詩家騷客的情懷去按自己的興致享受生活。其情其景,略如其詩所云:
春來濯濯江邊柳,秋後離離湖上花。
不羨千金買歌舞,一篇珠玉是生涯。
揚州:此生定向江湖老
揚州是江南的另一座美麗城市,它的精緻與優雅,與杭州伯仲之間。它們相距不遠,如同江南這篇錦繡文章的兩個華彩段落彼此呼應。
揚州也是文人的揚州,唐人對它的讚賞幾乎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遊人只合揚州死,禪智山光好墓田。」俗語則認為,天下最快樂最幸福的事莫過於:「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
結束了杭州和潁州的任職,蘇東坡來到揚州,出任揚州知州。就像在杭州,蘇東坡曾追尋過前輩白居易的足跡一樣,在揚州,他則追尋了另一個前輩杜牧的足跡。
蘇東坡來到揚州200多年前,唐代詩人杜牧曾做過揚州太守。蘇東坡一定吟哦過這位先輩詩人在揚州時寫下的著名詩篇:
落拓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
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
與杭州相比,揚州的脂粉氣和詩酒味甚至更濃,從蘇小小到杜牧之,從三分無賴是揚州到春風十裡揚州路,揚州分明集中了江南的精華。非常遺憾的是,蘇東坡在揚州只生活了半年多:仲春三月時下車伊始,秋風剛起時就匆匆離去,他甚至沒能完整地體會揚州的四季更替。
在揚州市區文昌中路,街道中間的綠化帶裡,有一座不太起眼的石塔,遮掩於遠處的樓房和近處的樹叢中。如果不刻意尋找,很可能視而不見。這座石塔,是揚州一座曾經有名的古寺的遺物——古寺初創於晉代,後來多次重修,唐朝時因珍藏舍利而建了石塔,從此稱為石塔寺。蘇東坡到揚州後,即前往石塔寺觀光。
石塔寺之所以出名,並不是它有什麼絕妙的景致,而是一件廣為流傳的往事:
唐朝太原人王播,年輕時隨父親客居揚州。父親死後,窮困無依的王播不得不寄食於揚州惠昭寺——也就是蘇東坡所說的石塔寺。寺裡每餐飯前都要打鐘,聽到鐘聲王播就前往飯堂吃飯。時間久了,寺裡的和尚很討厭他。一次,和尚們故意先吃飯後打鐘,等王播來到飯堂,早已無飯可吃。王播深以為恥,在牆上題了兩句詩:上堂已了各西東,慚愧闍黎飯後鐘。
後來,王播飛黃騰達,出任淮南節度使,開府揚州,於是重遊少年時吃過受氣飯的惠昭寺。和尚們聽說王大人要來,急忙把他早年題在牆上的詩用碧紗罩起來加以保護。王播撫今追昔,感慨萬千,提筆在昔年的詩後又題了兩句:二十年來塵拂面,而今始得碧紗籠。
蘇東坡對王播的故事並不陌生,遊這座不大的寺院,當然會想起王播。不過,與了解這個故事的人一般都是批評和尚們的前倨後恭不同,蘇東坡所作的詩卻表達了另一番意思,那就是王播既然受過人家和尚的一飯之恩,就應該心懷感激,而不是過了20年還耿耿於懷。
值得一提的是,儘管我在綠化帶看到的石塔,也就是蘇東坡曾看到過的石塔,但它們的位置並不同——蘇東坡時代,石塔寺在揚州西門外,南宋時遷址重建。歲月板蕩,今天寺已不存,僅餘石塔和一些以石塔為號的地名。
蘇東坡是三月抵達揚州的。那是包括揚州在內的廣闊江南地區(儘管揚州在江北,但文化上仍屬江南)最美好的季節,古人所謂「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是也。
瘦西湖無疑是揚州的精華。這是一片自隋唐以來歷代城濠連綴而成的水面,湖水一直與大運河相溝通,形成了不規則的帶狀。與西湖相比,它顯得很「瘦」,很苗條。
瘦西湖西北側,有一座建於隋朝的古廟:大明寺。自宋代以來,大明寺最知名的去處,不是佛殿,而是平山堂。
平山堂修建於慶曆年間,它矗立於一座名為蜀岡的小山上,人立堂前,舉目遙望,江南群山,似與堂平,因而得名。不過,對蘇東坡而言,清麗的風景固然宜人,但他前往平山堂的原因,乃在於平山堂的修建者是對他有知遇之恩的文壇領袖、曾任揚州知州的歐陽修。
蘇東坡一生三到平山堂。最後一次,也就是他知揚州任上。這一次,他寫下了一首《西江月·平山堂》。詞裡,他深情地回憶了鬚髮皆白、狀若仙翁的歐陽修——現在,唯有牆壁上的墨跡還能證明:他曾經在這片秀麗的風景中,留下過自己的笑聲與腳印:
三過平山堂下,半生彈指聲中。十年不見老仙翁,壁上龍蛇飛動。
欲弔文章太守,仍歌楊柳春風。休言萬事轉頭空,未轉頭時皆夢。
揚州以產芍藥花而出名,大奸臣蔡京曾做過揚州知州——蔡京比蘇東坡小十歲,1070年中進士,但升遷速度卻超過蘇東坡。1085年,蘇東坡剛離開黃州時,蔡京知揚州;等到蘇東坡知揚州,已是1092年。
蔡京任上,每年都要以官府的名義舉辦萬花會。萬花會需展出芍藥達十萬株以上,所需費用都向民間攤派,老百姓深以為苦。可謂官方熱鬧幾天,百姓困苦幾年。
蘇東坡到任不久,快到以往舉行萬花會的日子了,屬吏們照例向他報告,想聽聽這位新大人的意見——萬花會該搞多大的規模,每戶人家該徵收多少例錢。令屬吏們意外的是,蘇東坡竟淡淡地說:從今年起,就不要再搞了吧。
對於此事,蘇東坡寫信給朋友說:花會檢舊案,用花千萬朵,吏緣為奸,乃揚州大害,已罷之矣。雖煞風景,免造業也。
林語堂曾稱讚蘇東坡是一個有現代精神的古人,我的理解是,在蘇東坡身上,體現了現代語境下的民本思想。在揚州,除了停辦萬花節外,另一件事情也可為證。
赴揚州時,蘇東坡與兒子蘇迨、蘇過同行。他曾多次屏去隨從,親自到村落訪民疾苦。當時,麥子快熟了,但許多農民流落外地,不敢回家收麥。他詢問後方知,每逢豐年,官府就要徵收積欠——也就是歷年欠下的債務。蘇東坡向兩個兒子感嘆:「孔子曰『苛政猛於虎』,昔常不信其言。以今觀之,殆有甚者。水旱殺人,百倍於虎。而民畏催欠,乃甚於水旱矣。」老虎夠兇殘的了,水旱災害比老虎兇殘百倍,而官府的橫徵暴斂又比水旱還兇殘。到任後,他上書朝廷,請求免除積欠。但朝廷不同意。夏天時,揚州周邊瘟疫大作,他再次上書,這一回終於打動皇帝,下詔寬免一年。蘇東坡為之興奮作詩:「詔書寬積欠,父老顏色好。再拜賀吾君,獲此不貪寶。頹然笑阮籍,醉幾書謝表。」
知揚州任上,蘇東坡57歲了。他的性格進一步發生了變化。這種變化可以從他不斷地唱和陶詩看出來,那就是他的心性越來越趨向平和與衝淡。那是一種經歷了大絢爛之後的平和,也是一種沐浴了大風雨之後的衝淡。
蘇東坡在揚州寫了一組多達20首的詩,題為《和陶飲酒二十首》,陶就是陶淵明,他是蘇東坡一生中最喜愛、最自覺聲息相通的前輩。從蘇東坡到陶淵明,其間是600餘載的悠悠歲月,但這歲月也不足以阻隔大師之間的血脈相通、精神相繼。
揚州半年,蘇東坡和以前一樣,幾乎天天飲酒。不過,他的酒量越來越小,不知是身體不佳還是為了養生有意少飲。這位以把盞為樂的老人,小酌幾口就酣然入睡,從濃睡中醒來後,他開始工作——有時寫詩作文,有時揮毫畫竹,有時書寫陶淵明詩作。
總之,歷經了少年的得意與中年的困頓和覺醒之後,這位平靜而慈祥的老人打算就這樣頤養天年——以前,他曾經想終老黃州。不想,人算不如天算,出黃州後,他繼續著走馬蘭臺類轉蓬的人生。如今,他希望在地方官任上致仕並安度晚年。
然而,蘇東坡完全沒有想到,他的晚年不會那麼平安恬靜。命運是一條沒有航標的河流,沒有人知道它到底要流向哪裡。
即便智者蘇東坡。
……
1092年九月,朝廷將蘇東坡調往京城,任龍圖閣學士、兵部尚書——很顯然,這一提拔,仍是出自一直欣賞他並重用他的太皇太后高氏之手。不久,轉端明殿學士兼翰林侍讀學士、禮部尚書。蘇東坡畢生功名,至此達到巔峰。
然而,盛極必衰,9個月後,高氏駕崩,哲宗親政。和祖母完全不同,哲宗是新政的積極支持者。這時候,作為舊黨重要人物的蘇氏兄弟顯得如此不合時宜。儘管蘇東坡名義上是皇帝的老師,然而,就在哲宗親政當月,蘇東坡被罷去禮部尚書,派往偏遠的定州任河北西路安撫使兼定州知州。
從京師調往邊地,這只是打擊的第一步。半年後,更大的打擊隨著一紙詔令傳到定州:貶寧遠軍節度副使,惠州安置。
與貶謫黃州相比,貶謫惠州更加令人絕望到窒息:黃州雖偏,畢竟還在內地;惠州卻遠在瘴氣瀰漫的嶺南;並且,貶謫黃州時,蘇東坡45歲,年富力強;貶謫惠州時,蘇東坡已近六旬,風燭殘年。
尤為甚者,貶謫惠州還只是蘇東坡晚歲流貶生涯的開端。以後,道路更加遙遠,風物更加惡劣,宵小的迫害更加瘋狂。
這一切,蘇東坡不得不獨自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