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99%的現金貸平臺將被清理。」面對《財經國家周刊》記者,某直轄市互金協會負責人發出如是警鐘。
「抓緊賺錢,靴子隨時可能落地。」一家現金貸平臺創始人也如是「坦承心跡」。
近一年多來,作為消費金融的分支,藉助移動網際網路、大數據等新技術,現金貸(小額現金貸款業務)在中國強勢崛起,一如此前的P2P、校園貸。
不過,現金貸比其他新興網際網路金融業態更快速地遭遇嚴監管環境。
暴利、高息、共債、暴力催收——自今年4月銀監會要求做好現金貸清理整頓工作至今,持續佔據輿論浪尖的現金貸漸被標籤化,甚至被稱作民間高利貸的「線上版」。
10月,現金貸行業的龍頭之一趣店集團赴美上市,更是以百億美元市值引爆各界對現金貸的「起底」,其股價隨即掉頭而下,幾近「腰斬」。
在一次失敗的「公關」之後,趣店集團選擇迴避輿論,拒絕了包括《財經國家周刊》在內的「任何形式的採訪」。
一邊是華麗的報表數據,一邊是諱莫如深的業務模式。在監管趨嚴和輿論質疑之中,包括趣店在內,最新的簡普科技(融360旗下公司),早期的信而富、和信貸、拍拍貸,於今年陸續境外上市。樂信集團近期也遞交了IPO招股書,擬登陸納斯達克。
觀望、掙扎、轉型,還有最後的「狂歡」,同時上演。
鑑於「現金貸業務存在較大風險隱患」,11月21日,網際網路金融風險專項整治工作領導小組辦公室下發通知,要求各地立即暫停批設網絡小貸公司,並禁止新增批小貸公司跨省開展業務。此舉相當於封堵增量,防止風險蔓延。
《財經國家周刊》從監管部門了解到,針對現金貸的其他相關規定也在醞釀當中。
高歌瘋長
「這麼多現金貸平臺,從哪冒出來的?」一位親歷我國網際網路金融成長全程的資深人士統計,現金貸平臺存量至少1萬家,且一度日均新增近百家。
自去年8月銀監會等部委發布《網絡信貸信息中介機構業務活動管理暫行辦法》後,P2P網貸機構紛紛探討轉型小額分散業務,尋找優質資產,將與監管新規有著「高匹配度」的消費金融業務迅速提上日程。其中轉型成本最低、規模瘋長最快的,便是現金貸。
「P2P發展至今,需要新的模式和形態來應對監管,現金貸生逢其時。」亞太律師事務所投資金融律師董毅智說。
實際上,現金貸在2013-2014年已初現端倪,但彼時並不被業界看好,受訪的風投人士均稱「當時並未在意」,行業並無爆發之勢。
某現金貸平臺創始人告訴記者,平臺上線當天僅接了寥寥幾單。「當時很忐忑,擔心成本收不回來。毫無如今新入場者面對暴利時的狂喜。」
直至去年初,整個行業仍處於「半熟期」。到年中,各平臺開始逐漸分出梯隊——月放款6億元以上為第一梯隊,2億-6億元為第二梯隊。在一位匿名的資金中介人士看來,「2億是A輪融資的基本條件,否則免談。」
今年年初,大批平臺「拔地而起」。據該中介人士統計,僅北京地區月放款1億元左右的平臺就不下20家。「上個月剛註冊,這個月就放款1個億且砍頭息15%-20%的,比比皆是。」
在諸多受訪人士看來,大量平臺都是「玩票」心理,作為放款機器,甚至不購買反欺詐產品,直接「裸放」。
其後遺症,便是當前令人堪憂的壞帳率。
記者從北京市互金協會獲悉,有平臺開通上線三個月的壞帳率就達80%。而前述中介人士提供的數據顯示,整個行業的首逾率已高達20%-30%。
常見的風控手段如借款人行為分析、打分卡模式、反欺詐校驗等,通常會根據平臺對風控的嚴格程度及數據的完整性,須為每筆貸款付出10元至70元不等的成本。為了節省成本,有些平臺只簡單接入反欺詐系統,刷一遍黑名單庫就放款,用高利率、高收益去填補壞帳損失。
「信息不對稱使得這類平臺很難以現行模式進行有效風控。」復旦大學泛海國際金融學院執行院長錢軍對記者說。
此外,各種角色相繼入場,產業鏈條上獲客、風控、催收等各個環節均已衍生出一系列業態。
例如,高獲客成本帶動的「流量產業」,讓平臺的導流業務盈利激增。某分期貸款平臺CEO苦笑稱,目前其導流業務收入已遠超主營業務收入,而CPS模式(按最終放款金額計費)動輒150-200元/人的成本,只能靠提升復貸率來儘量攤平。
共債風險
「最大的風險在於共債群體,其收入與負債完全不成比例。」前述中介人士將此形容為「觸目驚心」。
以其最新接觸的一名共債者為例:一名21歲女大學生,一線城市打工族,月薪4600元,在多個借款平臺的總負債高達28萬元,具體用途不明。
「這實質是『掠奪性過度借貸』。」北京市互金協會秘書長郭大剛說。
中智誠徵信數據顯示,現金貸行業目前的共債比例已超80%,人均借貸次數為4-10次。
有業界人士表示,「去年『5頭、10頭』共債(指在5個、10個平臺借款)就已經很高了,對今年後入場的平臺來說,『30頭』以上才算高風險客戶。」
氪信創始人朱明傑對記者說:「共債者充當了將資金從新平臺轉移到老平臺的『介質』。」由此,多頭借貸、以債養債等現象構成了複雜而脆弱的債務鏈條,致使現金貸資產質量急速下滑。
在此前監管層對網貸平臺資金存管、信息披露等規範下,網貸平臺資金端的風險雖得到一定程度的化解,但校園貸、現金貸的出現卻讓資產端的不確定性持續攀升。「風險正由資金端向資產端轉移。」一位監管人士說。
共債風險是如何變得複雜與嚴重的?
從借款人來看,首先是受限於徵信質量。前述中介人士稱,很多借款客戶的徵信記錄較差,只能從網貸平臺融資。其次,網貸平臺的違約成本低,多數平臺不購買使用央行徵信系統,違約行為不影響個人徵信記錄,造成了共債者還款意願低、壞帳率高。
例如,前述中介人士的客戶中,一些人每月平均十幾天都需要還款,但數月後就表示「還累了」;甚至還有一些共債者認為,「靠自己本事借的錢,憑什麼要還?」
「必須高度警惕惡性循環。」北京大成律師事務所合伙人肖颯對此表示,「借款人教育不能缺席。」
從行業來看,平臺、資金的足量甚至過量供給,成為共債者借新還舊、以債養債的活水,一旦停止資金供給,債務鏈條斷裂,則大量平臺或將被拉出水面。「粗略估計,整個網貸行業擁有約3000萬借款人的共用地基,若共債風險積聚,則交叉風險不可避免。」紛享科技CEO魏勇對記者說。
這與2012年以來浙江溫州等地爆發的多頭借貸風險頗為相似——由資金收縮而引發了債務問題的連環爆發,只不過有線上線下、大額小額之別。但現金貸的影響面要大於前者的特定區域。
解法之一,是建立數據共享平臺以抵禦共債風險。儘管中國互金協會已建立起了協會會員範圍內的數據共享平臺,但目前數據的真實可靠性難以保證,且大量共債者仍游離於協會監測之外。
「適時、適當限制資金端的注入,也是一個辦法。」魏勇說。
資金源頭
此前收割高息「暴利」的資金端,風險亦已不容忽視。
《財經國家周刊》記者梳理發現,目前現金貸的資金來源中,P2P佔據過半,銀行、消費金融公司佔近三成,此外還有上市公司、信託、個人自有資金等。
「首先是剪不斷理還亂的P2P。」前述中介人士直言。
起初,P2P只向現金貸做資金輸出。記者獲悉,某現金貸平臺去年年初資金鍊斷裂,單憑P2P「輸血」不到一年,單月放款量即衝破5億元。嗅到暴利後,一些P2P平臺於去年年底招兵買馬,今年全面上線自家的現金貸產品。
根據國家網際網路金融安全技術專家委員會統計,截至目前有592家P2P平臺上馬了現金貸業務,包括拍拍貸、宜人貸、信而富、點融網等行業「領頭羊」,約佔P2P行業正常運營平臺數量的15.8%。一部分P2P平臺不僅資產端全面接入現金貸,名下也連掛多家現金貸平臺。
其次,「傳統金融機構進入現金貸的資金規模也遠超想像。」琥珀科技創始人李永慶介紹,有部分銀行資金穿過多層渠道注入現金貸。
例如,東北地區某城商行為某現金貸平臺提供資金,平臺倒閉後,該行放出的7億元資金僅收回不到4億元。
此外,行業規則、門檻的缺失為個人資金自由出入現金貸提供了通道。
例如,北京某現金貸平臺以年化利率50%的成本接入私人資金,該平臺的借款名義利率低於36%,但綜合「砍頭息」、手續費等費用,年化利率高達360%。
一位放款人透露,他通過某平臺放款,名義利率年化24%,實際周利率超過40%,「即借款人借1000元只到帳700元,一周後還款1000元。」此人早年即在浙江從事高利貸業務,「現在我能通過網際網路向全國放款了。」
注入的資金,除主要用於放款外,也有部分用於「風控」;另一部分則充當保證金來撬動更多資金,繼續推高放款規模。
「平臺付出大量資金來獲客和徵信,一旦卻無法用收益來覆蓋,將出現『失血』。」大連京北網際網路金融資產交易中心總裁、上海交通大學網際網路金融研究所所長羅明雄對記者說,如果行業開始走下坡路,風險將蔓延至資金方,即大量網貸平臺和銀行、消費金融公司,波及多個金融領域。
監管趨嚴
近期,央行行長周小川、副行長易綱、金融市場司司長紀志宏等一再強調:所有金融業務都要納入監管,凡是搞金融都要持牌經營,網際網路金融亦不例外。
在中央和監管部門反覆進行金融風險警示、劃定底線的背景下,除11月21日互金整治辦暫停批設網絡小貸公司的通知外,《財經國家周刊》記者從監管層權威人士處獲悉,監管層正在持續醞釀針對現金貸的監管辦法。
記者從北京市互金協會也獲悉,協會已對北京地區現金貸平臺作出了風險提示及流動性提示。
據本刊記者調研,自今年4月接收到銀監會等部門放出的整頓信號以來,就已有相當多平臺已不再高歌猛進,努力為接下來應對監管留出緩衝空間。杭州某現金貸平臺創始人介紹,其原本5月份計劃放款8000萬元,但僅完成2000萬。「當然,也不乏最後的狂歡者,有同行今年前十個月就淨賺8000多萬元。」
「存僥倖心理的不在少數。」星合資本董事長郭宇航說。
此外,近百家平臺已投身東南亞市場另謀出路。「一方面規避國內監管和市場的雙重壓力,另一方面進軍廣闊的未被開發的新市場,競品少且獲客成本低。」網貸天眼副總裁潘瑾健說。
不過,有的「轉型」外衣之下,風險或新風險仍然存在。
例如,有的平臺產品標明了零利率,但借貸行為卻脫離平臺在線下點對點轉帳,借款人以「打賞」模式支付利息來隱匿實際利率,這類行為的年化利率最高可達1000%。
「就像校園貸。」前述中介人士稱,「很多平臺更名之後,回到線下繼續展業。」
記者獲得的一份資料顯示,出未校園(愛學貸線下產品)、愛尚金融(原「博為」)、聚額分期(原「52額度」)等,此前均為線上校園貸平臺,清理整頓後隨即轉至線下。
羅明雄對此建議,除規範「砍頭息」、高利率和共債行為之外,也應在政策引導下鼓勵市場的良性、充分競爭,使現金貸既能填補市場空白,又能保證合理借貸成本。
錢軍認為,應設立行業準入門檻,並且在平臺成立初期即對股東、平臺資質等信息進行充分披露,以規範化經營來賦予現金貸更多社會責任,而不僅是牟利的商業模式。
網貸之家研究院院長於百程建議,應規範現金貸業務的信息披露,對借款利率、手續費等費用給予借款人明確提示。
而在郭宇航看來,放任不管自然會積聚風險,「急剎車」引爆的新風險也不可不防,有序、精準的監管介入或相對穩妥。「行業必然經歷洗牌,最終留下的必然是有能力、有責任的平臺」。
(《財經國家周刊》文/王亭亭、劉秋娜,實習生王露露、蔡文瑾,原標題:《現金貸的 「最後狂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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