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僅僅分析996為何存在，並不討論996是否應該存在。前者是事實問題，可以達成共識；後者是道德問題，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先容我囉嗦兩句。很多你看不慣的事物之所以能長期存在，是因為參與其中的各方已經形成了一個穩定的「納什均衡」。再好的制度，只要不是納什均衡就無法長久存在；再壞的制度，只要形成納什均衡就也能穩定維持。你反對996，就像你反對戰爭、賣淫、貪腐、種族歧視，但你也只能眼睜睜看著它們頑固存在並野蠻生長——你沒什麼好辦法。
本文就旨在分析996背後的深層問題。
一、你說的到底是哪種996？
再容我囉嗦兩句。有時候，觀點的分歧是來源於定義的模糊不清。有人說，根據「自由主義」的要求，美國大學應該對黑人降分錄取；但也有人認為，這項政策是恰恰是「自由主義」的敵人。他們說的其實不是同一個東西——前者口中的「自由主義」是「白左」的道德觀，他們關注弱者利益，強調結果公平；後者說的則是「古典自由主義」，他們是亞當斯密和哈耶克的信徒，強調個人自由，認為什麼都交給市場是最好的。
所以，在我們討論996之前，應該先講清楚，996究竟是什麼意思？你所說的996到底是哪種996？
996通常是指早晨9點上班、夜晚9點下班、一周工作6天的工作制度。然而，實際工作時長有多久，工作強度有多大，加班費有多少，這些詳細情況在不同行業、不同公司、不同崗位肯定有所不同，不能一概而論。方便起見，我不得不以「實際勞動強度」為標準，將所有情況大致分為「一型996」和「二型996」兩種類型，前者會比後者溫柔不少。
「一型996」相對而言比較輕鬆，通常不會鬧出人命。雖然公司強制規定9點下班，但員工每天的活兒其實不多，不偷懶的話6點之前也能幹完，餘下的時間就在公司裡摸摸魚劃划水。只有遇到重大項目時，員工需要打打雞血爆爆肝，加班加點完成任務，不過這屬於少數情況。總體來說，一型996的實際勞動強度並不大，員工只是被僵化的工作制度束縛了自由，有家不能回，只能在辦公室裡邊划水邊假裝勤奮，屬實是無意義的浪費。
「二型996」類似血汗工廠，員工幾乎每天都要面對成噸的任務，以身體健康為代價進行搏命般的工作，換取一個相對較高的報酬。哪怕這種高強度的工作並不人道，很多人還是會自願選擇用命換錢；而當事人對二型996最大的不滿，也還是報酬不夠（沒能達到他們的期望）或是收入不可持續（35歲被辭退）——換句話說，就是錢沒給夠。如果有家公司給你開出500萬的年薪，外加期權激勵，讓你996個十幾年，35歲光榮退休，我相信絕大多數人是不會拒絕的。記住，人們批判資本家剝削員工，不是嫌活太多，而是嫌錢太少——錢給夠了就不叫剝削。
一型996和二型996不是一回事兒，我們得分開討論。
二、一型996——一種現代奴隸制
我們先來看一型996，大多數996崗位都屬於這種情況，它不至於讓人拼上老命，問題主要是低效和浪費。
企業管理者當然對其中的低效心知肚明，但他們不願改變現狀，背後肯定有理性的考量。
有種觀點認為，企業主提倡「奮鬥者文化」，可以在公司上下營造一種拼搏進取的氛圍，從而提高員工的工作積極性。實際上這種宣傳只能忽悠忽悠初入職場的小萌新，老油條們根本不吃你這一套，因為真正能激勵人的只有實際利益。許多公司的「狼性文化」並不來源於管理者的口頭鼓吹，實際上是現實利益驅動著員工努力奮鬥，從而自發形成崇尚競爭的文化氛圍。因此，沒有加班費的996並不能提高員工的工作積極性——它的真正作用在於簡單、粗暴、低成本地監管員工，減少其摸魚划水所造成的損失。
由於信息不對稱的存在，資本較勞動力更容易被剝削、被濫用，處於弱勢地位，因此企業管理的核心問題，就是如何運用制度監管、約束勞動者，使其利益向資本所有者的利益看齊。勞動力更容易剝削資本，這聽上去有點反常識，但事實就是如此：資本家將資本（包括資金、廠房、機器、生產線等）投入之後就很難撤回，也不可能一天24小時盯著資本，防止其被濫用；而勞動者的手腳就長在自己身上，想偷懶就偷懶，想不幹就不幹，也更容易以公謀私、多吃多佔。人民公社之所以搞不下去，就在於勞動者地位太過強勢，大家都想少幹活、多吃飯，最後的結果是誰也吃不上飯。
一型996是一種低效卻好用的管理方式。
低效是因為一型996並不能增加員工的實際勞動時長：假如完成某項任務需要花費5小時，在8小時工作制下員工會幹5小時活，劃3小時水；把工作制改為10小時，員工也只會花5小時幹活，剩下5小時將全部用來划水——沒有相應的報酬，傻子才願意多幹活（如果老闆強行增加任務，試圖將員工划水的時間全部塞滿，那情況就會變成血汗工廠般的二型996）。
好用是因為，儘管將員工拴在公司並不一定有用，但這種做法簡單易行，而且至少能給企業主一點心理安慰。另一方面，浪費員工的時間並不損害企業主的利益，只要員工沒有聯合起來進行抗議，企業主就會繼續這樣佔勞動者便宜。
為什麼員工們對一型996的抗議並不激烈呢？（僅在鍵盤上敲出「激烈抗議」不算激烈抗議）
其一是員工的實際勞動強度並不大，被剝削得不算嚴重。
其二是大多數員工的時間並不值錢，回家休息也是浪費，在公司划水也是浪費，更何況大公司通常環境不錯，你可以享受超快的網速、免費的零食，還能多瞟幾眼身著黑絲的女同事。6點下班回家意味著高峰期的地鐵，空蕩蕩的單身公寓或是邊卸妝邊抱怨生活的老婆。
其三是員工永遠可以用腳投票，一個有能力的員工看不慣一家公司，他大可跳去下一家；如果一個員工對現在的公司百般不滿，卻還是渾身怨氣地熬在裡面，那說明他已經沒有更好的選擇了。當那些不願受束縛的員工都選擇離開，剩下的自然是那些能夠容忍壓迫的人——他們已經習慣了，認命了，不會去反抗了——這樣是企業主敢於壓榨員工的原因。
大型企業（以及事業單位）裡的正式職員，氣質一定是不自由的。比起合同工，更多人願意成為單位的正式職員，因為後者擁有更高的工資和更穩定的保障，但代價是失去自由。對於企業主來說，合同工雖然工資便宜，但是談判籤約違約打官司這一系列事兒（也就是交易成本）太貴了，不如開出更高薪酬（以及種種福利保障）招一個忠誠的正式員工長期合作，條件是他們服從命令聽指揮，給什麼活幹什麼活不討價還價——這樣企業主既能節省交易成本，又能避免關鍵時刻乙方掉鏈子這樣的重大風險。
大公司通常會給出高於員工能力的薪酬和福利，用企業文化培養他們的歸屬感，從而獲得其忠誠和服從——已經融入公司的員工，其在公司內部的價值高於其在市場上的價值，這樣他就會害怕失去，因而更加依賴公司。從員工的角度來說，他們放棄了自由和自主創業可能帶來的利潤，用忠誠換來了穩定的收入和有力的保障。自由意味著獨立承擔風險，所以我們其實並沒有那麼熱愛自由。
三、二型996——有需求的地方就有供給
二型996通常存在於少數競爭激烈的行業的關鍵崗位，其工作強度明顯大於一型996，員工每天10小時的工作時間幾乎都被塞得滿滿當當，很少有空摸魚划水。二型996是真正的「用命換錢」，很多過勞死的案例就發生在這類崗位上，這也是人民群眾聲討996最重要的原因。
然而現實卻是，即使人人喊打，二型996也沒有偃旗息鼓，反而越來越猖獗——因為總有人需要它，而有需求的地方就會有供給。
是誰需要二型996？是「黑心資本家」們嗎？答案是肯定的，不過請先擱置道德判斷，讓我們站在資本家（我更願稱其企業家）的立場上來考量一番。在競爭激烈的行業，首先要生存下來，然後才能考慮利潤。而企業若想生存，一方面要增加收入，一方面要減少支出，那麼作為管理者的企業家，自然會盤算如何花儘量少的成本僱傭員工，並讓他們做出儘量多的貢獻。
網際網路時代的企業競爭是「贏家通吃」的，贏就贏得一切，輸就一無所有，這逼得每個參賽者都不得不追求極致，因為只有如此才能活下來。在這樣嚴酷的生存環境下，不重視人力成本的企業大概率會被淘汰，因此企業家都願意僱傭性價比更高的員工，給他2個人的錢就能讓他幹3個人的活，相當於從前的1.5倍，豈不美哉？也許讓員工拿「兩份錢幹三份活」是一種「剝削」（至於究竟是不是剝削，我會在下文中分析），但若不「剝削」員工，企業家自己就活不下來。
當然，我們不能只在企業家身上找問題，畢竟一個巴掌拍不響，如果沒有員工願意忍受「拿兩份錢幹三份活」的「剝削」，大家紛紛辭職不幹，那企業家也招不到如此划算的勞動力。
而現實是，二型996的崗位從不缺人，說明不少人可以接受這種待遇。那你說他們不知道自己被「剝削」嗎？他們不知道自己在用健康、甚至在用生命換錢嗎？
首先，勞動者肯定會計算「實際收入」和「實際勞動時間」的比值，他們清楚二型996的「單位時間收入」相對來說並不高，但他們之所以不跳槽去幹「單位時間收入」更高的工作，是因為他們幹不了——他們也知道自己只配拿當前這個較低的薪酬。要記住勞動力是一種商品，其價格是由市場上的供求決定的，在充分競爭的領域，勞動者沒多少討價還價的餘地，他們是「受價者」。當然企業主也只能接受這個價格，如果其試圖用明顯低於市場價的薪酬來剝削勞動者，那他的公司就既招不到人也留不住人。這樣看來，如果企業主付給了員工不低於市場價的報酬，那就不算是剝削。
其次，雖然二型996的「單位時間收入」不見得高，但因為工作時間長，所以總收入肯定高啊！不少人（尤其是年輕人）甘願犧牲時間和身體去拼得一份更高的總收入——他們有時間，有身體，就是沒錢。有觀點認為，人不應當用身體健康來換錢，但事實是每種職業或多或少都是用健康換錢，教師傷嗓子，白領傷腰背，建築工人就更加危險了……成年人應當有理性在金錢和健康之間做出權衡取捨。
最後，我們要考慮到「時間」這一維度，當下的收入不等於未來的收入，因此工作不僅僅是打工賺錢，它更是一種投資。為什麼許多創業公司的員工天天加班卻毫無怨言？因為有股權激勵啊！等公司做大做強了，他們就是新一代的「阿里十八羅漢」。為什麼許多年輕人擠破頭都要進大廠？因為在大廠的工作履歷能給他們增添光環啊！股權、履歷、人脈、晉升機會等一系列潛在利益會激勵員工「先吃苦、後享受」，想想領導們畫大餅時最喜歡說的話：
「我知道你們沒人喜歡996，但公司現在也很難，需要大家齊心協力共度時艱。只要我們能撐到年底，公司就還有希望。等到明年公司佔領了市場，你們該升職的升職，該加薪的加薪，該拿獎金的拿獎金，一點都不會虧待你們的！我們現在搞996，是為了以後不必996……相信我，好日子都在後頭呢！」
這樣看來，二型996無非是員工自願付出額外的勞動，以換取當下更高的薪酬及未來更好的發展機會。有問題嗎？
問題是，人們還是覺得當下薪酬不夠高、未來發展機會不夠好啊！許多年輕精英一路拼命奮鬥，先爭得985碩士學位，再擠入大廠核心崗位，又臥薪嘗膽升入公司中層（已經打敗了那些被辭退的中年程式設計師），結果仍然買不起一線城市的高價學區房，所以即使30歲了也還是不敢要孩子，因為害怕下一代直接輸在起跑線上……但又眼瞅著身體已經不行了，現在不要孩子啥時候要啊？
許多抱怨二型996的人覺得公司虧欠了他們，認為自己的所得配不上自己的實際貢獻。但公司實際上沒有虧欠他們，我們之前講過，如果公司開出的薪酬明顯低於市場價格，那勞動者大可跳槽去下一家「正常」的公司；如果你覺得所有的公司都不「正常」，那只能說明你自己沒認清現實——在市場配置資源的前提下，勞動者實際得到的（包括當下薪酬和未來發展機會）等於他理應得到的（當然也有不少人利用體制攫取了額外的收益，破壞了社會公平，這是個重要的話題，但本文暫不討論）。
你覺得工資低，但實際上你就值這麼多，市場沒有虧欠你；你覺得出路窄，但實際上人才競爭就是這麼激烈，社會沒有虧欠你。
歸根結底，如果現實沒有達到你的期望，不是現實出了問題，而是你的期望太高了。
按理說，一個在一線城市月入2萬的年輕人，如果不考慮在當地買房，那麼他完全可以過上相當滋潤的生活。但如果他非要買房，可能就會過得比較狼狽了：不光是生活水平直線下降，還得背上幾十年的貸款，很可能還會伸手向父母要他們的養老金……那為啥非得買房？
很多人把矛頭直指中國的房價，認為其高得不合理。我的看法是，二三線城市的房價目前是偏高了，未來漲幅肯定會下降，甚至出現下跌；至於北上廣深這四大一線城市，我認為其資源和潛力配得上高房價，只要源源不斷有人來，房價就會源源不斷往上漲。
那你說房價高到年輕人買不起怎麼辦？你可以看看歐美發達國家，他們大城市的房價也很高，當地年輕人憑自身努力也很難買得起，於是租房就很普遍（不要覺得美國人民都買得起房，要真是這樣就不會有08年的次貸危機了）。發達國家的老齡化也是這樣，年輕群體覺得撫養下一代成本太高，不養孩子不買房反而活得輕鬆愉快，那不如就丁克唄！
但我們中國年輕人並不這麼灑脫，一輩子不買房、不結婚、不生孩子的人還是絕對少數。老一輩們總勸年輕人要過得現實點兒，無論如何總還是要買房；但擺在眼前的現實卻是，年輕人憑自身努力很難在一線城市買得起房（就算有父母資助，也不是那麼容易）。
老一輩人買房遠遠沒有現在這麼難：改革開放之初，遍地都是低垂的果實，只要稍有生意頭腦，便不難發家致富；哪怕只是勤勤懇懇勞動，只要趕上時代的浪潮，就也能極大改善生活水平。然而美好的紅利期不會持續太久，低垂的果實已經所剩無幾，對新一代年輕人來說，雖然生活水平有了顯著提高，但上升通道卻越來越狹窄，所面臨的競爭越來越激烈——現在流行用「內卷」一詞來描述這種現象，雖然嚴格來講這個詞用得不對，但我能明白他們的意思。
老一輩人把買房當作稍微努努力就能夠得著的目標，因為在他們打拼的年代確實如此；但時代變了啊，新一代年輕精英若把在一線城市買房當作必須實現的目標（他們高薪的工作在這裡，回老家收入會大打折扣），他們肩上的擔子就重多了。而他們越拼命，競爭就越激烈，社會就「卷」得越厲害，結果是大家都比從前更累了。
那我們乾脆不要設立這麼高的目標，大家一起躺平好了——這確實是個辦法，而且是歐美年輕人的主流活法，因為在階層固化的時代，躺平是最舒服的生活方式。然而中國還沒完全到達階層固化那一步，階層是在逐漸趨向固定，但上升的通道還沒有關閉，不少年輕人還是會努力奮鬥以期改變命運——是的，二型996就給了他們這樣一個機會。二型996一定不是福報，但它至少提供了一種選擇；我們羨慕發達國家勞動者待遇好，但他們的上升空間也小啊。或許幾十年之後，我們會懷念今天這個鼓勵競爭、崇尚奮鬥的社會，至少它還沒有喪失活力。
對於想要改變自身命運的年輕人來說，二型996是一種不那麼好、但總好過沒有的機會。也有人會選擇創業，但創業高收益的背後是極高的風險，大多數人沒有足以抵禦風險的能力（資金、人脈或出類拔萃的能力），也沒有直面風險的勇氣。更何況，創業說不定比996還累。選擇大公司意味著犧牲自由，但好處是足夠穩定，起碼能先保證生存。當然，人們也有躺平的權利，或許富足而穩定的生活才是時代給我們這一批年輕人最大的饋贈。
最後我想說，不管別人怎麼選擇，你都有權利堅持自己的生活方式。做自己真正熱愛的事，做自己認為有價值的事，你會更容易體驗到幸福。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
親愛的朋友們，看到這裡就點個在看吧，最好再給點兒讚賞——我小孩兒過滿月時保證請你吃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