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伯樂》寫到第九章,蕭紅染了重病,又誤遇庸醫,在年僅31歲、創作力最旺盛、最好的年華中憾離人世。1942年1月19日,蕭紅臨終前兩天因喉管動了手術,在一張紙條上寫下:「我將與藍天碧水永處,留下那半部《紅樓》給別人寫了。」她離開這個世界時用「半生盡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來表達自己的憤憤,當然她放不下的「半部《紅樓》」就是未完待續的長篇小說《馬伯樂》,蕭紅結束了她短暫而悽苦的一生,《馬伯樂》的結局如何,我們永遠不得而知了。
誰也沒有想到,76年後,著名漢學家、同時是蕭紅的研究者和譯者葛浩文,呼應了蕭紅的心語,給《馬伯樂》寫了續篇,就像高鶚給《紅樓夢》寫了續篇一樣。有人稱美國人葛浩文(Howard Goldblatt)先生是「中國文學與英語世界的擺渡者」,他幾十年來投身於翻譯中國文學,幾乎整個現當代文學都是經過他的筆傳播到英美世界。在翻譯蕭紅最後一部作品時他發現文末寫著「第九章完全文未完」,他便起了續寫的念頭。作為一位中國文學的譯者與研究者,葛浩文幾乎翻譯過蕭紅所有的小說,還用英文寫過《蕭紅傳》。葛浩文是用英文續寫,由他的夫人、同為翻譯家的林麗君(Sylvia Li-chun Lin)女士由英文譯成漢語,現在完整版的《馬伯樂》(蕭紅的第一部和第二部的前九章,和葛浩文的續篇第十章到第十三章)便呈現在讀者面前。當年高鶚(或他人)續寫名著被爭議至今,葛浩文的續寫同樣面臨著讀者的考評。
■ 蕭紅筆下的「阿Q」
蕭紅是中國現代著名女作家,1911年生於黑龍江呼蘭縣,原名張廼瑩,筆名蕭紅,悄吟。蕭紅1933年開始文學創作,與蕭軍出版第一本作品合集《跋涉》,1934年到上海,次年中篇小說《生死場》在魯迅幫助下作為「奴隸叢書」之一種出版,這部作品使蕭紅在上世紀30年代文壇上嶄露頭角。1936年,蕭紅為擺脫精神上的苦惱東渡日本,在東京寫下了散文《孤獨的生活》、長篇組詩《砂粒》等。抗日戰爭爆發後,蕭紅投入抗日救亡運動。1938年,蕭紅與蕭軍離異,與端木蕻良結合。1940年春,她與端木同抵香港,之後發表小說《馬伯樂》、《呼蘭河傳》等。1942年1月22日蕭紅病逝於香港,年僅31歲。
《馬伯樂》的主角馬伯樂這一形象與以往蕭紅創作的人物都不盡相同。馬伯樂出生於青島一個有錢而且信洋教的家庭裡,是「五四」以後成長起來的新青年,他沒有任何謀生能力,僅憑藉父親的資本過日子,他依靠家人,卻鄙視家人,家人的白眼和輕視實在忍受不下去時,他「出逃」到大學去旁聽,不僅沒能賺上錢,反而灰溜溜地回家來。但他無論如何也忍受不了這種在家的窩囊處境,又跟家人說要去上海開書店,結果仍然是以灰溜溜回來而結束。「盧溝橋事變」一發生,馬伯樂即刻從青島逃到了上海,住在一個沒有窗子、沒有光線的房子裡,吃的永遠是蛋炒飯,卻自我安慰說,不吃飽的目的是為了訓練。可以說,馬伯樂在行為上都倒退到和叫花子相媲美的程度,可在精神上卻欣賞著叫花子受過訓練的飢餓「美」,欣賞著叫花子吃不飽也不哭,也不想法子再吃的「優美」。無怪乎葛浩文將其與魯迅先生筆下的「阿Q」相比,是1940版的「阿Q」,是中產階級的「阿Q」。
葛浩文續寫的後四分之一故事發生在重慶和香港,漢口淪陷後,馬伯樂帶著一家繼續著他的逃亡之路,他們逃往重慶時所坐的船就是後來沉沒的「太平輪」。逃亡生活中葛浩文安排馬伯樂經歷了種種艱難。父親死了,母親被趕出家門,兒子丟了,偶遇故人,也讓蕭紅筆下那個可悲可嘆的小人物逐漸有了自我意識,價值觀開始發生改變。
■ 蕭紅的幽默與荒誕
正如劉震雲所說,續寫名著很難,「因為它受已有作品人物關係、人物性格的限制,受已有情節和細節的限制,受已有人物語言特徵和敘述語言風格的限制。如果是結出不出意料的果倒也不難,讀者也能認可,但續篇作者的創造力又在哪裡呢?還需在故事結構、人物命運、人物關係的發展上出現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布局,這就考量續篇作者的想像力和文學表達能力了。」
《馬伯樂》與《呼蘭河傳》是蕭紅在生命最後的歲月創作出的最成熟的作品,是在她身心都極具煎熬的時候在香港避難時所寫。許多評論家都認為,《馬伯樂》與蕭紅此前的作品《生死場》、《商市街》等相比是非常獨特的一部作品。作家劉震雲認為,她此前的作品的靈魂立足於真情實感,但到了《馬伯樂》,卻突然改成了荒誕和幽默。如馬伯樂一直無所事事,無收入來源,逃難時心心念念不是戰爭結束,而是日本人能佔領青島,這樣他的太太就不得不帶著錢來上海找他;在重慶時他又賣包子給難民,發點國難財,這種大的家國動蕩下自私自利的小人物心理,蕭紅寫得入木三分。葛浩文續寫的前半部分也繼承了這種荒誕的張力,他寫馬伯樂一家從武漢逃到重慶,在重慶的逃難生活雖然艱難,但因有了太太的錢,所以「逃得比較愉快」。作為亡國之民,馬伯樂竟然還感到了某種輕鬆,這不能不說是莫大的荒謬。
葛浩文寫了重慶作為戰時「陪都」經歷的災難與人們的各式心態,日本飛機沒日沒夜的轟炸與提心弔膽、如影隨形恐懼。文學評論家、北京大學教授陳曉明看來,葛浩文對馬伯樂這個人物的描寫與蕭紅的本意達到了契合:「我相信在魯迅先生的『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精神原則之下,蕭紅到最後一定是要對馬伯樂的命運和他的選擇做出一個決斷的。從這一點來說,我覺得葛浩文先生不只理解了蕭紅,而且理解了中國現代,理解了中國的知識分子。」
■結局,讓馬伯樂遇到蕭紅
從第十一章起,我們看到馬伯樂開始不同了,小說中寫,「馬伯樂說,『轟炸把我炸成一個不同的人了。』」蕭紅是徹底的悲觀主義者。作為家中長女,她與父親關係並不好,始終沒有忘記父親逼她輟學嫁人等事,她從家中逃出來,在祖父去世後,家庭對她而言徹底沒有了溫暖。她筆下的馬伯樂也為家中長子,儘管父親還算富有,卻對他吝嗇且苛刻,馬伯樂憎恨父親的同時又不得不伸手討要父親的接濟,所以他怨念有錢人,尤其是像父親一樣的有錢人,也怨念許多「坑害」過他的國人。
但葛浩文似乎有意給馬伯樂安排一個轉變的契機,在日本人日夜轟炸下,馬伯樂竟有些「覺醒」:他與孤兒院的林小二生出同病相憐之感,得知林小二在轟炸中遇難他竟然大悲;他的兒子約瑟掉進坑裡,失蹤的約瑟失而復得後他仿佛開悟了什麼;在與綠川一家結識後,終日靠太太的私房錢過活的馬伯樂竟開始學習「世界語」,準備找一份工作;在得知父母的遭遇後,他又打算挑起家庭責任的大梁……他開始反省自己過去的所作所為,在香港找到了一份工作,這似乎是個好的開始。然而香港淪陷,日本人抓走了馬伯樂嚴刑拷問,小說的結尾說道,「他們再也不會見到馬伯樂了」。大時代下,小人物終究沒能逃脫其命運,寫到這裡,家國與個人的破碎身世終於匯合。
最後一章中寫到,馬伯樂在香港期間參加了「紀念魯迅先生逝世四周年大會」,因「馬伯樂年輕時也看過《阿Q正傳》,自然也熟悉魯迅的作品生平」。他在會上看到了在重慶認識的「那位東北女作家」,「女作家瘦多了,看起來十分虛弱,似乎病了」。在這裡,馬伯樂的故事與蕭紅的人生有了短暫的交集。劉震雲看來「這真是神來之筆」,因為「逝去的蕭紅,怕也不會想到在續篇裡又與她作品裡的主人公重逢吧?葛浩文在結尾處的最後一筆也力透紙背,將民族命運和個人命運合攏。」馬伯樂想改天再去拜訪蕭紅,能夠與她詳談,「但馬伯樂不知道他再也不會見到她了」,因蕭紅很快病故,馬伯樂也迎來了他的命運。(陳夢溪)
來源: 北京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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