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氏孤兒》惟妙惟肖地模仿人的動作,塑造悲劇人物的內心。
《趙氏孤兒》劇照
林聰鵬製作的木偶《四將開臺》,在2008年奧運會開幕式上驚豔四座。
在泉州木偶劇團三樓一間陳舊簡陋的20平米工作室裡,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林聰鵬用30多年時間雕刻了上千個木偶頭。(吳丹攝)
夏季,泉州已過了開滿刺桐花的時節。走在最繁華的西街,仍能從滿目的蔥鬱中想像唐代詩人陳樵形容的「刺桐城,雲屋萬家,樓雉數裡」。這條擁有千年歷史的老街,沿途皆是燕尾脊的閩南紅磚厝,夾雜著普通人家的現代民居。古老的紅磚與青綠的刺桐樹下,是老城安詳生活與現代商業氣息的新舊交織。
如果想要追溯泉州古城的歷史過往,除了在西街深處考證每一幢紅磚建築的來由,也可去看一場地道的泉州提線木偶戲。
每個周末,位於通政巷內的泉州木偶劇團,總有一批年輕的90後演員帶著六七十釐米高的提線木偶登臺,為當地人做免費公演。如此傳統已堅持多年。
在泉州木偶劇團三樓一間陳舊簡陋的20平米工作室裡,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林聰鵬三十多年如一日地在木桌上伏案刻木偶頭。從16歲進劇團至今,51歲的林聰鵬已雕刻了上千個木偶頭。他的作品有些進了博物館,有些放在工作室或後臺,大部分仍在世界各地的舞臺上演出。
2006年,泉州木偶藝術被列為首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2012年,泉州木偶劇團入選「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優秀實踐名冊」。
據史學家估計,木偶戲是唐代隨中原河洛移民進入泉州。至宋代,木偶戲在泉州已相當興盛,當時的泉州木偶頭,全部由民間雕刻神像的專業作坊兼營製作,帶有很強的佛教藝術痕跡。
「提線木偶戲又叫『懸絲傀儡戲』,在泉州民間也叫『嘉禮戲』。」 泉州木偶劇團團長王景賢說,過去的木偶被視為人與神之間溝通的媒介,所謂「嘉禮」,意味著人對神的奉獻。
泉州舊時有「泉南佛國」之稱,一度輝煌的海港城市,也曾被馬可•波羅拿來跟埃及亞歷山大港相提並論。宋元時的泉州是多元融合的社會,佛教、道教、伊斯蘭教、天主教等諸多宗教文化在古城各佔一席,外籍商人來往頻密。閩南人重視民俗與宗教活動,除兇、納吉、祭煞、敬神禮儀,乃至婚喪嫁娶、生老病死的禮俗中,木偶戲都必不可少。
泉州地處東南沿海,歷代王朝對此地的控制相比內地更弱,在中原衰落的文化,意外地在泉州生根,保存完好。
「宋元時期的泉州是『東方第一大港』,多年沒有戰亂。」王景賢認為,泉州提線木偶戲之所以被評為非物質文化遺產,全因木偶戲在泉州這個特殊的地理位置受到保護,從木偶表演、木偶頭製作和傳統音樂的整套木偶藝術體系上,都延續了千年,從未出現過文化斷裂。
泉州木偶雕刻有一套嚴密程序,包括開胚、定形、細雕、裱紙、磨光、補隙、刷泥、粉彩、開臉、蓋蠟十道工序。(吳丹攝)
幾把粗樸簡單的刻刀,一臺舊收音機,陪伴林聰鵬漫長木偶製作生涯。(吳丹攝)
難度最高的古代木偶藝術
泉州提線木偶戲之考究,在於千年來始終用閩南盛產的樟木雕刻栩栩如生的木偶頭。一隻小小的木偶頭,不但繼承著自唐宋以來的繪畫、雕刻和彩塑工藝,也在中國民間美術史上有一席之地。
清代人蔡鴻儒在《晉水常談錄》裡寫:「刻木為人,外披以文繡,以絲牽引,宛然如生,謂之傀儡,所云木絲也。泉人最工此技。」明清之前,泉州從事木偶雕刻藝術的手工藝人不計其數,雕刻技術也是中國之最。
非遺傳承人林聰鵬出身於手工藝世家。他的祖父是泉州著名的銀飾雕刻師,父親林存忠是傳統紙紮藝人,兄長林聰權少年時就進了泉州木偶劇團自學木偶雕刻。12歲時,林聰鵬跟著兄長學雕刻,剛拿起刻刀,完全推不動,「力氣太小,要用肩膀帶動手腕來推,搞不好就要受傷。光是學怎麼拿刻刀,就要學好幾年。」現在,一把粗樸的刻刀拿在他手中,削木如泥,手法圓熟靈巧,刀跡細緻明快。
木偶的製作只選用質輕、耐溼、不生蛀蟲的樟木根,「木紋是交叉的,不會變形開裂」。林聰鵬的桌前放著「雷公」和「奸臣」的兩個傳統木偶頭,正在修補上色,「這兩隻木偶頭都有幾十年歷史了,仍然在演戲。如果保護得當,一個木偶頭可以用上一百年。」
「木偶頭製作跟木雕不同,木雕大部分是把木頭固定起來,用鎯頭一點點敲。製作偶頭從頭到尾都是削皮,腦子裡要先有人物的輪廓和形態。」林聰鵬說,木偶頭難在定型,每下一刀,都是緩慢而精確的減法藝術,「一隻眼睛刻歪了,一個作品也就廢了。」
人的臉有千種形態,眼鼻口耳的變化是無窮的。泉州木偶雕刻家總結出「五形三骨」,光是面、目、口、鼻、眉以及眉骨、顴骨、下顎骨的細微變化,就有數十種之多。五官的移位或聚散,都能強化出不同的個性。
泉州木偶雕刻有一套嚴密程序,包括開胚、定形、細雕、裱紙、磨光、補隙、刷泥、粉彩、開臉、蓋蠟十道工序。林聰鵬常常要向外人講述這些程序,索性做了一個縮略版的木偶製作步驟,直觀展示一個立體圓雕作品的誕生過程。
早期木偶用真人頭髮做造型,用西藏犛牛的毛做鬍鬚,現在因為難買到材料,都改用棉線、毛線或是假髮。
「打磨拋光這一步,過去的老藝人用河豚魚皮來打磨,用辰砂、銀硃、藤黃、佛青這些礦物顏料來進行粉彩上色,通常要上十多遍。」林聰鵬說,到了現代,為了加快速度,都用毛筆打底,噴槍上油漆色,幹得更快,色澤比過去鮮亮、光滑、細膩,也更適應現代舞臺審美。
當你看到一隻精緻的木偶頭,很難想像,如此工序複雜精細的製作,只靠幾把基礎的刻刀就能完成機關複雜的作品。「每一把刻刀都是我自己做的。」林聰鵬靦腆地笑著說,過去他把劇團當成家,每天除了睡覺吃飯的時間,都泡在工作室,與木頭、刻刀為伴,聽著桌前的一臺舊式收音機,一坐就是好幾個鐘頭,「現在老了,眼睛花了,畫木偶頭的眉毛、眼線都會比較吃力。」
如今,在泉州木偶劇團任職的50多位老藝人,年紀最輕的也有38歲。「一位年輕演員要學習操控一隻木偶能夠上臺演出,起碼需要五至十年。」王景賢說,過去的藝人都是十幾歲開始跟師傅學童子功,成熟的木偶演員,完成木偶站立、顫抖、轉身、揮臂、遊走、飲酒,甚至是懸起、迴蕩、飛簷走壁的姿態。
「泉州提線木偶的表演難度是所有木偶戲裡面最難的。對真人動作的仿真能力特別強,提線多,操控難,人最細微的動作都能惟妙惟肖地完成,很多觀眾會覺得就像真人在表演。」王景賢說,其他國家或地區的木偶戲,提線一般只有七八根,難度對比可想而知。
木偶戲《欽差大臣》中的角色
在《趙氏孤兒》人物設計中,林聰鵬借鑑秦腔中的「耍牙」絕技,為「屠成」一角設計了複雜的「彈睛」、「耍牙」機關。但因造型太過神話,舞臺上並未使用。
破敗中重生
老一輩提線木偶藝人都記得,上世紀60年代,泉州木偶劇團到全國巡演,到一個地方就駐紮在當地劇院裡,排練、演出、生火燒飯都在同一間劇院。到演出的時候,比電影票貴兩三倍的木偶戲總是引得當地萬人空巷,常常一天連演七場,每一場都爆滿。
「以前要看泉州木偶劇團的演出,走到哪裡都要排隊。但沒想到,改革開放以後整個劇團處於非常慘澹的低谷。」1992年,王景賢被分派到泉州木偶劇團擔任團長時,推開劇團院門,一片破敗凋零,「那種感覺就像你是一個丐幫幫主,什麼都是破舊的,人心渙散,心很涼。」
上世紀70年代末,錄像、卡拉OK在泉州興起;改革開放後,泉州比內地更快速地接觸到港澳臺文化,「流行文化很洶湧,民族的東西當時代表著落後,政府也沒有任何保護。」王景賢記得,不僅泉州,全國很多地方的劇院都改成了撞球室、卡拉OK廳或是商場。劇團賴以生存的劇院幾乎一夜消失。
喪失城市的舞臺,泉州木偶劇團不得不依靠下鄉演出,但鄉村裡沒有像樣的場地,不但沒有聲光電,還要躲風避雨。「下農村都是去草臺、廣場上演,條件很差,尤其怕大風,風一來就絞線,藝術效果下降很多。」王景賢說,生存條件惡劣的情況下,劇團一年演出銳減到十幾場,提線木偶藝人信心受挫,都猶豫著要不要下海經商。
「我剛到劇團的時候,非常恐懼。劇團幾個月發不出工資,還有一大堆欠款。」王景賢最痛心的是,因為管理渙散,放在倉庫裡的老木偶頭都被人拿去賤賣給識貨的日本人。上任團長几年後,他相繼回購了一些木偶頭,設了一個展覽室,保存好這些寶貝。他只有一個想法,這些上千年的傳統藝術,不能在這一代人手上毀了。
王景賢分析市場,與其跟港澳臺流行文化無謂競爭,還不如另闢蹊徑找自己的路。他發現日本和臺灣對提線木偶戲興趣濃厚,於是不斷爭取海外演出機會,邊排演新節目,邊聯繫駐外機構。最多的時候,劇團能接到十幾個來自海外的演出邀約,一點點起死回生。
2008年奧運會開幕式,是泉州提線木偶戲引得世界關注的焦點時刻。那一年,張藝謀在看遍了秦腔、陝西皮影戲之後,在最後八天的緊急關頭聯繫到王景賢,導演們坐在一起聽王景賢說了20分鐘,當即拍板讓《四將開臺》的傳統節目登臺。開幕式當天,在鏗鏘的京劇鑼鼓聲中,四位老藝人提著衣飾華美、做工繁複的木偶登臺,每一隻木偶都是林聰鵬的嘔心瀝血之作。幾分鐘的節目,讓泉州提線木偶戲重回大眾視野。
王景賢說,從奧運會開幕式亮相到成功申遺,他堅信泉州提線木偶戲會得到應有的尊重與地位。「1994年起,我們就跟日本國立東京文化財研究所一起研究泉州提線木偶戲《目連救母》,全劇50多分鐘,是傀儡木偶戲的集大成者。越研究,越發現泉州提線木偶戲的豐富,它一直堅守傳統形式,唱腔、配樂沿用傳統傀儡調,這是其他木偶藝術沒有的。」他與泉州地方戲劇研究所合作出版了七本書,不斷創作新戲,《古藝新姿活傀儡》和《欽差大臣》等作品拿遍了國內外大獎。
「保護非遺,不是像保護木乃伊一樣放進博物館。我們要做活態傳承。」王景賢說。
編劇出身的王景賢將悲劇《趙氏孤兒》改編為木偶戲,團員一度不敢演,提線木偶總是超現實、詼諧喜劇的姿態,能不能演好悲劇,很多人持反對意見。
林聰鵬接到任務時,也有忐忑。過去的木偶多以神鬼題材來雕刻。要創作適應新舞臺、新題材的《趙氏孤兒》,他先做了泥稿與導演商量,「按照每個人的個性去設計」,這在過去的木偶頭雕刻中是沒有的步驟。待《趙氏孤兒》登臺,程嬰回家勸說妻子捨棄親生,其悲慟與焦急,被木偶呈現得逼真而感人。木偶的懸起、迴蕩所呈現的超現實視覺衝擊,也是唯有木偶戲才可實現的奇妙戲劇景觀。
再有幾年,林聰鵬將會退休,但他不會離開木偶製作。喜歡神鬼題材的他,總喜歡玩空心思、花費數年時間研究如何在一塊木頭上做出機關複雜的精細木偶頭,不為上臺,只為實現天馬行空的創意。他做了一些可以彈出眼珠、吐出舌頭的木偶頭羅漢,花十幾年自製了一個可以邊走路邊瘦身的機器人,滿足個人對機械技術和木偶製作的極致追求。
跟隨林聰鵬二十多年的徒弟陳俊翔,已經可以獨立完成一臺戲的木偶製作。但他仍然覺得學無止境,「學木偶雕刻,不只是學造型、學技術,也要學為人。林老師還有很多獨門絕技,他懂修復文物,也懂電焊工、鉗工,這些都是我們這一輩學不夠的。」
今年年底,60歲的王景賢就要退休了。他在木偶劇團所寫的最後一個劇本將在下月開始排練。下個月,位於清源山腳下的全新的泉州木偶劇院正式投入使用,將有更多觀眾在新劇場的優雅環境裡觀看古老的泉州提線木偶戲。
為了在退休前搭建好木偶戲的演員梯隊,王景賢從福建藝校、上海戲劇學院招了十幾位90後,「我們劇團有一批非遺傳承人,但是,今天的演出再好,也只是今天的事。培養接班人永遠是保護非遺的重點。」
這些技藝尚生澀的90後,每周都在泉州木偶劇團的免費公演上登臺演出。在無數次的失誤、磨練和掌聲中,他們將擔起泉州提線木偶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