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高福生
紀念義寧陳門五傑暨陳寅恪誕辰130周年學術研討會,近日在修水縣召開,茲以《「四覺草堂」「散原精舍」「陳寅恪」義音三札》,參與會議討論。
「四覺草堂」,以山名堂
同治元年(1862年)秋天,陳寶箴在江西義寧竹塅老家建了一座讀書樓,取名為「四覺草堂」。而且,陳寶箴晚年也以「四覺老人」自號。
何謂「四覺」?武寧人李復在《四覺草堂記》中有個說明:「陳子又深有懼夫視、聽、言、動之四目,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四端,而或有不能以自覺也,遂以名斯堂。」
李復與陳寶箴誼在師友,這個解釋很難讓人不信。但揆之於理,卻十分牽強。比如「四目」——視之於眼、聽之於耳、味之於口、觸之於身,才是「四覺」,何涉乎言、動呢?所謂「覺」者,一定是即事而感;而人之言、動,奚必不可先發?故將視、聽與言、動並列於「四目」,是為不倫。
有關資料顯示,陳寶箴的「四覺草堂」,建在離他家住地不太遠的一個山窪裡。這個地方當地人叫「四角堝」,也有寫「四合堝」的。「合」,《廣韻》有兩讀,一個是現在「會合」的「合」,一個是現在容量詞「升、合」的「合」。讀後一音的「合」,在客家話裡與「角」音近,也有「聚攏」的意思。
因此,我的判斷是:陳寶箴原意乃以山名堂——「四覺草堂」者,「四角/合草堂」也。只不過他認為「角」字或「合」字,形俗意淺,就換了一個雅馴義豐的「覺」字。在客家話裡,「覺」與「角/合」,音同或者音近。同(近)音替代,在地名中是常有的事。
附帶一提的是,此次會議安排參觀「鳳竹堂」,親見展館圖片說明中「四角堝」徑作「四覺堝」,似可證鄙見不謬。
「散原精舍」,「散」讀去聲
光緒二十六年(1900)四月,陳三立挈家移居金陵。兩個月後,留在西山的陳寶箴突然「以微疾卒」。陳三立在西山居住的時間雖然不長,但西山這個地方,一定給他留下了不可磨滅的隱痛。所以,當他處理完父親的喪事後,便在金陵青溪畔築屋十楹,建起一棟「散原精舍」,乃至陳三立晚年更以「散原」為號。
西山有一個文雅的名字,叫「散原山」。「散原山」最早見於北魏時期的《水經注》,後來又衍生出一些別樣的叫法。
最先著錄「散原山」的酈道元,在《水經注》中解釋「散原山」時也有不少文字涉及仙、釋:「西行二十裡曰散原山——疊嶂四周,杳邃有趣。晉隆安末,沙門竺曇顯建精舍於山南,僧徒自遠而至者相繼焉。西北五六裡有洪井,飛流懸注,其深無底,舊說洪崖先生之井也……西有鸞岡,洪崖先生乘鸞所憩泊也。岡西有鵠嶺,雲王子喬控鵠所逕過也。有二崖,號曰大蕭、小蕭,言蕭史所遊萃處也。」這裡說到的黃帝時代鑿井五口汲水煉丹的洪崖先生;被道士浮丘公接上嵩山修煉的周靈王太子王子喬;秦穆公以女弄玉妻之,夫妻二人乘鳳凰登天的蕭史——哪個不是仙道人物?
丹散、行散、蕭散,是道家的寄託、道家的功課、道家的精神氣質。這個「散」字,也是「散原」的「散」。「原」者,地方也;如高原、平原,即高地方、平地方——「散原山」,就是道家的洞天。這個「散」字,只能讀去聲。
陳三立一生以儒立身,但他對道、釋亦涵泳極深。他用「散原精舍」來作齋名,是用心讀了酈道元這段文字的——比如道家的故事,比如沙門竺曇顯建的「精舍」。
「恪」讀顎化,緣起「師母」
「顎化」是一個語音學名詞,這裡專指漢語聲母輔音g、k、h受後面舌位高的前元音影響而變成j、q、x的語音現象。比如像「江、講、絳、覺」這一組字,古代聲母是舌根音g,現代漢語普通話讀j了,這就叫「顎化」。但現在一些南方話,「江、講、絳、覺」聲母還是讀g,那就是沒有「顎化」。
古代人研究漢語音韻,先是發明了用「反切」法來記錄字音,後來又發現了「韻圖」,把漢字按聲、韻、調的相同和不同裝在各自的方格裡。
在「韻圖」中有一組字,即「康、慷、抗、恪」——「康」讀「苦岡切」,「慷」讀「苦朗切」,「抗」讀「苦浪切」,「恪」讀「苦各切」。不難看出,這是一組按平、上、去、入四聲不同而排列的同聲母字(反切上字都是「苦」)。
語言學的常識告訴我們:相同的條件下相同的變,不同的條件下不同的變,這是語音演變的鐵律。比如「江、講、絳、覺」,從古代到現代,南方話不「顎化」,北方話「顎化」(條件是「江攝二等字」),但不管「顎化」還是不「顎化」,平、上、去、入的字都是齊步走的。
現在來看「康、慷、抗、恪」這組字,相同的反切上字「苦」,現代漢語普通話聲母是k,沒有「顎化」。古今一致,南北無差。古代的韻書、字書,沒有「恪」字又讀的著錄。現代規範的字典、詞典,如《王力古漢語字典》《現代漢語詞典》等,「恪」字也都只有一個讀音。「恪」字不「顎化」,乃至於說,「恪」字無兩讀,已無異議。1985年12月,國家語言文字工作委員會等三部委聯合下發《關於〈普通話異讀詞審音表〉的通知》,明確規定「恪」統讀kè。現在有些辭書(如《辭海》等)保留「舊讀」,是不規範的。
會議的開幕式上,安排了陝西師範大學胡戟教授發言。胡先生1959年考入北京大學歷史系,1964年考為隋唐史研究生,師從汪籛教授,是陳寅恪再傳弟子。可能是因為會標的左上角有「黃庭堅家鄉,陳寅恪故裡」的說明詞,而「陳寅恪」的英文轉譯作「Chen Yinke」,胡先生一上臺就說:「來修水開會,才知道這裡念Chén Yínkè,但我還只能叫Chén Yínquè。因為汪先生告訴我們,師母就是這樣叫的。」汪先生所稱「師母」,當然是陳夫人唐篔了。
復旦大學汪少華教授發微信告訴我:「唐篔是廣西灌陽人,母親難產去世,自幼隨蘇州人養母潘氏去了蘇州,後又隨養母到天津。看來養母方言對她影響大。」這一段歷史,感興趣的讀者可以查驗陳寅恪三個女兒合著的《也同歡樂也同愁:憶父親陳寅恪母親唐篔》。
是的,唐篔讀「恪」字聲母顎化,一定與她的語音特色有關。是蘇州話「顎化」,還是天津話「顎化」,我對這兩種方言沒有了解。也可能有第三種情況:是她根據其他「顎化」字的類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