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輩的衰老,其實就是將要抽出隔著我們和死亡的那張紙。
生活雖然總有無奈,但我們儘量不要留下太多遺憾。
01苦難家世
一年前的今天,年近八旬的老父親,在離我兩百公裡遠的城市急急打電話來說,他身體感覺不適,要我趕緊去把他送去住院治療。我只好以最快的速度乘坐動車奔赴父親身邊。
一個人的旅行確實無聊,雖然只有一個多小時,但想到父親的經年往事,不禁還是感慨萬千。
父親是家中老大,其下有三個弟弟。在出世之後的十年,父親度過了應該還算幸福的童年。
新時代開始,時勢變幻,家道中落,父親的艱難從此開始。
祖父與世紀同歲,在新國家成立前忽然罹患眼疾(其實就是白內障),被迫辭去省城郊縣稅務處職務,攜家帶口返回家鄉。漸漸掀起的革命運動,再加之祖父在外省吃儉用積攢的財富在老家購置的田地財產,以及那個時代很大一部分人固有的猶豫觀望,祖父理所當然地被劃為「異類」。
也許是得勢時的祖父也關照了很多人,也許是本來就繼承了曾祖做手工麵條的小生意人察言觀色的本能,祖父沒有被鄉鄰落井下石,更是家族命運不該就此絕斷,祖父沒有被劃為「必須鎮壓的對象」,祖父只是被「管制勞動」,父輩得以苟延殘喘,我輩也才能應運而生。
未及弱冠的父親像在暴風雨中飛翔的鳥兒,忽然就被時代的風雨給澆得渾身溼透,但在祖父已經逼迫走向生命的末路時,父親只好用他弱不禁風的羽翼為整個家族撐起遮風擋雨的家,結果當然是徒勞而疲憊不堪。
02 支撐門戶
祖父在幾近失明狀態下硬捱了十年有多,終於無可奈何地拋老棄幼,在未及花甲之年便與世長辭,痛失盲父的父親,兩個月之後又再嘗失慈之痛,父親內心的驚恐和傷痛,在生活的重壓之下是何等的張惶!好在信守「指腹為婚」的外婆,沒有背信棄義,毅然將我母親許配給了我父親。
贍老扶幼的父親在我長兄一歲時,送別了在那個年代還算長壽的七十高齡的曾祖;在父親剛要過人生第三個本命年時,最小的么弟出世了。文化革命尚未結束,命運多舛的我父親實在無力再保證養活第五個兒子,毅然決然地把么弟送養出去。
父親得益於祖父不甘固守貧窮的鬥志,奮力折騰拼命積攢財富讓少年的父親接受了比較好的教育。初通文墨的父親不但說話時有拋文帶武,而且在終於和我母親結婚生育了我們兄弟時,不畏時艱拼力讓我們上學讀書。雖然我們兄弟終未以書香傳家,但文人的儒雅還是多少有點,這也許是父親這輩子最為偉大的英明之處。
03磨難重重
飽經風霜的父親含辛茹苦提抱相攜弱子幼弟,還要不時接受運動批鬥洗滌思想,疲於奔命,方剛血氣漸漸被刺激得困頓萎靡,錚錚鐵骨也被消磨得了無菱角,暴戾狹隘倒日益突出。為人兄父的責任,逼迫得生計茫然的父親不得不自私起來。
但艱辛的世事總讓櫛風沐雨的父親勞而無功,大集體時吃大鍋飯,年終結算時總是一直未成家的二叔么叔替我們彌補生產隊的虧空;後來承包到戶,田地裡的收成明顯增多的情況下,急躁粗曠的父親也把所有辛勞結果大而化之,家裡總是入不敷出。
等到我們兄弟漸次長大,焦灼不安的父親實在沒有力量為我們娶親成家,除了自己披星戴月早出晚歸,不分暴雨烈日天寒地凍,更無假日年節,背石挑泥,制瓦壘牆,也只勉強修築起了三兩間半瓦半草屋頂的泥坯房子。
04另類育子
眼看偶爾躥到鄉間的商販官人,已經凸起腦滿腸肥的身軀,周武鄭王地在鄉民面前人五人六地裝模作樣,父親羨慕得不行,拼死地吆喝著我們去外面的世界拼命。在父親的心裡,外面的世界才充滿了奇蹟,只有讓我們走出彼時蜷縮的小山村才有機會輝煌騰達。
等到我們在外面碰得頭破血流狼狽而歸時,父親除了悲涼地嘆息,極短暫地給我們以撫慰,「三天客飯吃滿」了的時候,又近乎棒喝一般把我們攆出家門。
拿父親曾經對我說過的話:「你娃出去餓死之前,還可以有一線希望尋找一個機會撈頓飽飯吃嘛!」我們就這樣,慢慢被逼迫得瘋狂,從餓狼一樣的饑渴,終於可以氣定神閒地在外面的世界裡心安理得地吃飽喝足。
父親在外人面前,是從來不吝嗇對我們兄弟的誇讚的。我們也知道,我們兄弟的成就榮耀逐漸變成了父親的面子和尊嚴,甚至他活得理直氣壯的理由和力量。
05性格驟變
在母親被病魔擊打得悲傷絕望時,父親豪情萬丈地對我母親說:「你現在還怕個啥子嘛?!幾個兒子哪個都能救你的命!」在父親眼裡,兒子們的名就功成就是救死扶傷的靈丹妙藥,無論世界怎樣殘酷,都不敵兒子們的英雄豪邁。
但是母親終於還是被病魔奪走了生命!
眼睜睜地看著才六十四歲的母親別離人世,黯然神傷的父親再也不計較母親生前的這樣那樣的「不是」,也從此相信「錢不是萬能的!」、「自己活下去才是真理。」
就是我們兄弟碰到人生磨難挫折,父親也只是口頭上表示「恨鐵不成鋼」,皺著眉頭埋怨一陣,稍後便「責令」我等繼續「重振旗鼓」,逢人還是照樣報喜去了。
06孤獨悲苦
母親過世不到半年,父親居然就想找個老伴度過餘生。
我特別固執,亦是感念母親深恩,堅決不允。父親特別託人找我說過這事,希望取得我的支持,但我終究沒有答應。
時過境遷,看老年的父親孑然一身,一個人在一所大房子裡孤獨度日,我開始有些悔悟起來。
07怪異的病
動車很快到站,下得車來急忙趕去父親住居的地方,老人家遠遠地在小區大門口迎接到我,一臉喜慶,雖然眉宇之間還是有些頹靡,但總的來說精神還是不錯的。未及放下行李,關切詢問父親有何不爽,談興正勁的父親迅速憂鬱起來:「這腳杆冷得不行!」
我問是否去到醫院檢查醫治過?
父親說:「就是等你來把我送去醫院住院檢查治療呀!」
我隨後和老父親回到屋裡,細問具體病症,老父親說:「去診所掛了幾天水(輸液治療),要好一點,但一回到家就不行了!冷得跳!」
「什麼時候冷得厲害?」我怕耄耋之年的父親在這個寒冷的冬天出現意外。
父親掰著手指說:「走路的時候不冷,烤火的時候不冷,睡覺的時候不冷……不走路不烤火不睡覺……坐著的時候冷!」
我望了望窗外的霧霾,再看孤獨的老父親,落寞悽寂的感覺夾雜著一種異樣,我沒多說話,決定帶老父親去醫院看看。
在風溼免疫血液內科主治醫生和醫院的檢查下,醫生最後說:「注意營養,多活動,開點複方丹參片吃就可以了。」但父親要求住院治療,醫生說病床不夠,不用住院的。
老父親耳朵聽力最近幾年減弱,我和醫生大聲對著老父親的耳朵解釋了好半天,引來好多人圍觀,最後老父親才悶悶不樂地和我回家。
08陪伴才是最好的良藥
我怕讓老父親誤會,回家之後又解釋了許久,並且立即和兄弟們聯繫通報了情況,囑咐大家儘可能地抽時間來陪陪老人家。
老父親不抽菸不喝酒也沒有打牌釣魚的習慣,眼睛老花之後就很少讀書看報,身邊又沒有可以交心談得來的朋友,再少了親人的問候,精神就更加沒有寄託了。
我們兄弟都力請老父親跟我們住在一起,但「自由慣了」的父親不肯領情,「哪裡也不去」「不想受哪個的約束……」
陪伴父親吃了幾頓飯,父親還是不捨得我走,我翻來覆去給他做思想工作,希望他和我們一起生活,但父親都是一句話:「等我動不了的時候再說……」
我又不可能搬來父親居住的城市生活,只好對老父親說,我要去「幫助更多的人活下去,讓更多的人活得更好。」老父親是知道我們兄弟從來不甘平庸,但還是找得到理由:「你們有你們的想法,做得也不錯,但是我活得更好也是你們應該關心的事!」
我無言以對。
住了兩天,父親精神狀態好起來後,和顏悅色地對我說:「要不你走吧,我也是這把老骨頭了……你們的事情更重要!」
離別老父親的時候,我鼻子裡還是酸酸的。
我還是擔憂「子欲養而親不待」的遺憾,最終落在我頭上。
09每一個人都會老的。
我們時時和父親保持著聯繫,有時也把他接來和我們一起同住,或者,過一段時間,我們分別去父親住的城市探望。
大哥的辦公室和父親的住處只有一街之隔,公司裡的人也經常抽空去看望父親。這樣,既免去了父親害怕進養老院的擔憂,又不會因為長期和子女生活在一起而產生厭倦。
父親還是不時抱怨,說這裡疼痛那裡不舒服,我們除了安慰,就是儘量抽時間趕去。
於是,一年前我匆匆趕去又釋然而歸的情景,經常發生。
在父母年老體衰疾病纏身需要子女贍養護理的時候,子女們頭腦裡有過多少複雜的想法、父母內心有多少的拼命掙扎?
飽經風霜的父輩為何一改過去的堅韌和勤儉,不再像從前那樣逆來順受。他們也自知來日無多。在他們孤獨無依的時候,兒女的孝敬是他們維持生存和尊嚴的最大保障。
人性的弱點在這裡暴露無遺,人性的善良也在這裡煜煜生輝。 在平凡普通的生活中,對生的領悟、對死的感慨,或許就是一個人良心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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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馮俊龍,70年代生人。筆名看盡人間荒唐、大眼看世界、堅挺的鼻子。一個既喜歡歷史又注重現實的專職寫作者,著有小說、散文、詩歌三百餘萬字。現擔任五塊石頭文化傳媒有限公司董事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