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在一周內,潿洲島上接連失蹤了兩個女孩,她們都是往黑暗中奔去。
潿洲島上的夜,在晚上7點左右降臨。這個開發了沒幾年的旅遊地,基礎設施尚不完善。到了夜間,島上的大部分區域陷入黑暗,只有幾個熱點景區附近的人口密集處,勉強還有燈光照明。
失蹤的兩個女孩,卻都選擇在天黑了的一個小時後出門。
在昆明工作的四川女孩龍其樂,出門的時間尤其不利,不僅太晚,而且9~10級的颱風,正從西南方向逼近這個島嶼。
龍其樂的母親說,女兒原本計劃在9月1日離島,正是颱風延誤了行程。那天傍晚,村民和遊客都很少出門,早早回了家躲避颱風。龍其樂卻到了洶湧的海邊,從此行蹤不明。
龍其樂
相同的情形也發生在另一個女孩身上。8月25日晚,19歲的江西萍鄉女孩何紅宇,最後出現在當地景點幕崖的入口處。那時,景區內一個遊客也沒有了。
然而,根據監控錄像,何紅宇卻奔跑著往景區裡去。她也從此下落不明。一個月過去,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更令人唏噓的是,她們最後的行蹤,原本是可以看到的。
藍橋、幕崖,都是潿洲島上著名的網紅景點。在伸向大海的藍橋橋上,安裝有攝像頭,可以確認龍其樂是否上橋。幕崖景區內,對著退潮後的石灘,同樣也有攝像頭,能夠判斷何紅宇的行蹤。
何紅宇
可是,它們在女孩失蹤的對應時間段內,恰好都壞了。是巧合嗎?
至少,她們的家屬是不相信的。
失 蹤
一切來得太突然。
對龍其樂的母親來說,女兒的這次旅行計劃,有始有終,總共3天。在這前後,龍其樂都沒有表現出任何的情緒反常。
甚至在出門之前,龍其樂還問過母親,要不要一起去看海?
龍母因為工作走不開,沒有及時回答她。第二天,龍母答應一起去,女兒卻不肯了,推辭說已經聯繫好了「那邊的網友」。
龍其樂也有工作,出發那天是周五,她向公司請了假。
此次請假也很突然,龍其樂的朋友說,就在前一天8月29日,龍其樂剛剛過完她的22歲生日,據同事們回憶,她在那天也是有說有笑的,但在第二天突然請假去看海。
現在,沒有人能了解她出發時的心情了。
按照龍其樂交代給母親的旅行計劃,三天後歸來,正好是工作日周一。8月30日中午,龍其樂從昆明出發,在下午購買了去潿洲島的船票。8月31日中午12點,龍其樂乘上了遊輪。
潿洲島是一個海島。地圖上看,它只是海洋中的一個黑點。從北海坐船出發,行駛在四面都是海的寬闊天地之間,只有海浪拍打船舷的聲音。
50多分鐘後,遊輪遠離了大陸,來到海島。眼前就是一灣金色的海灘。
龍母惦記著女兒,告誡她不要去見網友。事實上,監控視頻顯示,龍其樂在抵達海島的過程中,以及在海島上遊玩時,她都是一個人單獨行動。
8月31日,抵達海島後,龍其樂並沒有休息,她在當天下午就去過了藍橋。藍橋附近的工人的猜測合理卻又殘忍:「她是不是來這兒踩點的?」
藍橋(圖/向治霖)
事後看來,失蹤的兩個女孩,行為上有著相似之處。在她們失蹤之前,都去看過她們最後出現的地方。何紅宇失蹤那天,8月25日,她去過三次幕崖。
另一個相同之處是,她們入住的民宿客棧,到她們失蹤地的距離都很近。
潿洲島的面積雖然不大,不到25平方公裡,但在島上有上千家民宿。因為每個景點之間的距離很遠,如果想多玩幾個景點,就必須租賃電動車,或是乘坐觀光車。
租電動車雖然貴,但相對自由,坐觀光車則既貴又不自由。除此之外,島上幾乎沒有別的交通工具。
龍其樂入住的民宿叫「隱棲客棧」,從它走到藍橋附近,也就十餘分鐘。何紅宇入住的民宿「花嶼白日夢」,距離幕崖更近,走路不過四五分鐘。
龍其樂入住的民宿客棧(圖/向治霖)
並非沒有更近的客棧,但是挨著景點的客棧,價格漲到了每晚四五百元。兩名女孩的民宿都在村裡,在當地是正常水平。
也就是說,在每晚150元左右這個價位裡,兩名女孩在上千家民宿中,選擇了最接近她們失蹤地的客棧。既便宜,又近,走路就能到。
她們似乎是有備而來,藍橋、幕崖便是她們各自的目的地。
還有一個相似之處是,她們失蹤的時間,都在登島後的第二天,再過一天,就是她們在民宿的退房時間。
可是,客棧的老闆們也沒有發現過任何異常。「隱棲客棧」老闆說,龍其樂在交流時挺開朗挺正常的,她還來問,和民宿員工住在一起,費用會不會更便宜?想要自殺的人,一般不會計較旅費問題。
相比之下,何紅宇要沉默一些,但她也不抗拒與外界的交流。「花嶼白日夢」老闆回憶說,何紅宇在當時和他女友攀談了幾句,她說自己在今年的高考填志願中失利,「第一志願沒報好」。她的話不多,但在民宿老闆與旅客之間,畢竟只是泛泛之交。
沒有明顯的異常表現,甚至還有著活絡的心思。但在夜晚來時,兩名女孩卻離開了客棧,一去不回。
迷 局
家人並不相信自己的女兒會自殺。
9月4日,颱風過去,在北海等待已久的龍其樂家屬,立刻乘船到了潿洲島。但等待著他們的,卻是一個又一個疑團,似乎他們並不了解自己的女兒。
龍其樂在失蹤當晚的路線已經清晰。
9月1日晚上8時16分,她從「隱棲客棧」走出來,上身穿著黑色短袖,下身穿著從家裡帶來的一條反光的中短褲。她只帶了手機,就在此前的8時左右,她在電話裡對媽媽說:「我想要出去走走」。
她往北走,先要經過一條長長的堤壩,下了堤壩,她出現在對角「新奧工廠」門前的監控中。繼續向北走,就到了目擊者所說的分叉口。
目擊者是一家民宿的老闆,當時正騎車路過。他告訴龍其樂的父母,當晚8點多,他看見龍其樂在這個路邊,像是哭著往前走,手裡點著兩支煙。
龍其樂家人卻從沒見過她抽菸,也沒有聞到過她身上的煙味。
目擊者問龍其樂,是否需要幫助?但龍其樂沒理他,目擊者便騎車走了。
分叉口在一條主幹道上,有燈光,往兩邊走都能走到人口密集的區域,但她繼續往北走,那是完全黑暗的一條土路。
颱風正在逼近。
藍橋碼頭的入口邊,有個下沙工廠,那天早就停工了,也沒人住在宿舍。根據下沙廠的監控,當天下午風吹個不停,晚上9點一過,風勢大作,地上的雜物都被吹起,在畫面中亂作一團。大雨傾盆。
監控顯示,龍其樂曾獨自一人往客棧附近的海邊行走
此刻,正是龍其樂的手機被發現無法接通的時間。
下沙廠的工人們記得,9月6日,民警和幾名中年人一起來到監控室。龍其樂的母親看起來很高很瘦,雙眼浮腫。他們在監控裡發現,當晚9點過,畫面中出現了一閃一閃的光點。它朝著橋的前方移動。
那是什麼?是龍其樂身上那條反光的褲子嗎?沒有定論,很難有定論。
但沒多久,龍其樂家屬的幻想就消散了。
9月11日,有人在北海市的南萬碼頭發現一具屍體。據警方通報,經過DNA比對,死者確係龍其樂。沒有告別,沒有解釋,龍其樂離開了她的家人。
疑團並沒有因此解開,儘管工人們猜測她有過「踩點」,但這可以是為了自殺,也可以是為了約見某人。由於天氣原因,也可以是一次意外。
龍其樂消失的藍橋旁的海灘(圖/向治霖)
關於這一切,截至目前,警方通報停留在「未發現龍其樂最後的行蹤」。
更大的疑團在於何紅宇的失蹤。
起初,它看上去像一個純粹的自殺事件。
8月24日下午,何紅宇入住「花嶼白日夢」。第二天,她去了三次幕崖,並在最後一次時消失。又過一天,民宿老闆在清理房間時,發現了她留下的兩封遺書。
一封寫給家人,她再三強調說:「別來找我。」另一封寫給民宿老闆,她表達了歉意,同時說道:「別來撈我。」
何紅宇寫給家裡的遺書
何紅宇的做法也更加決絕,她的父母甚至不知道她的出遊。何紅宇獨自在出租屋內生活,父母以為她還在出租屋裡,準備著再戰高考的複習。然而,彼時的她,已經在遙遠的海島上消失了。
8月底,何紅宇的父母在島上尋找了一周。幕崖上的攤販們看到,何紅宇的母親和姨媽,兩人互相攙扶著哭著走來,她的父親則一邊問路一邊流淚。然而,他們在搜尋中一無所獲。
無功而返後,何紅宇的父母回到家,用工作來麻醉自己。正如何紅宇在遺書中希望的那樣:「讓這件事無聲無息吧。」
然而,何紅宇的姨媽彭女士,越看遺書越覺得不對勁兒。
盲 區
在幕崖入口處的對面,南海西部石油公司(基地)北門的監控中,何紅宇急匆匆地奔往景區。跑到拐角處時,她突然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一眼,接著繼續急跑。
何紅宇的姨媽懷疑說:「感覺像有人在追趕她。」
此處的行為,和遺書中的兩個疑點相對應。一是,何紅宇在遺書中反覆強調,她很著急在趕時間,只能說些要點了。二是,遺書末尾的筆跡,與前文有明顯的區別。
何紅宇寫給民宿老闆的遺書,前後字跡有明顯區別
據此,何紅宇家屬懷疑,這封遺書,不是只有何紅宇的參與。她有可能被誘導或者脅迫了。
關於何紅宇的回頭,網絡流傳過一個「權威說法」。
島上的一名餐廳老闆,曾以知情人的身份告訴媒體,當晚,景區內的攤販收工了,在離開景區的路上遇見了她,「他們叫她,不要下去,下面沒有人了。女孩回頭看了他們,但接著又往下跑了」。
不過,在連續兩天詢問了景區攤販後,他們並不記得有這一情節。
確實有人叫過何紅宇,他是在幕崖做攤販生意的林東貴。據他回憶,那天他的妻子與對麵攤販發生衝突,吵了架動了手,所以他記得很清楚。
因為這場衝突,林東貴夫婦很晚才收攤。當晚8點多,幕崖景區內已經黑得看不見路,林東貴發現,前方走來一個女孩,提著個袋子,背著雙肩包。他就勸道:「別下去了,裡面已經沒人了,可能還有蛇。你別下去了。」但是,女孩完全沒有理他,像沒有聽見似的繼續走了下去。
林東貴強調說,當時他們都在景區內部,不是在門口。女孩也沒有跑,只是正常地在往下走。
何紅宇消失的路口,幕崖入口處(圖/向治霖)
因此,疑點又回到了最初:何紅宇為何在入口處回頭?
何紅宇在當天去過三次幕崖,她的姨媽推斷說,她肯定和人約定好了,或是匯合或是上船,所以她在反覆考察路線。
最大的疑點,出現在她的遺書中。
「(遺書)說她的媽媽得了癌症,其實她的媽媽沒有得癌症。」何紅宇姨媽說。她留下的這一明顯錯誤,似乎是她暗示自己危險處境的信號。
疑似在暗示危險的信號,還不止一個。就在她出門奔跑前的13分鐘,何紅宇還在和一名高中同學聊天。她催促這名同學,幫她拆一個快遞,她想看看快遞裡的東西,但因為同學在看籃球賽沒能成功。事後,這名同學發現,快遞裡是一本叫《3秒》的書。它講述了一連串在3秒之內發生的罪案,看似毫不相關的細節卻環環相扣。
何紅宇出事前曾催促高中同學幫她拆一個快遞,快遞裡是一本叫《3秒》的書
何紅宇留下遺書,使她看上去像一個尋死之人,但為什麼在消失之前,她仍然對身外之物如此在意?假如這是她留下的信號,那麼,它意味著什麼?
這名同學只回復了兩個字:「保密。」
在它被破解之前,這團迷霧還將繼續飄蕩在潿洲島的晴空之上。
兩個女孩連續失蹤後,潿洲島蒙上了一層神秘色彩。藍橋旁的海灘附近,就是撿到了龍其樂手機的地方。它是一個原生態的海灘,很多貝類被海浪衝上來,在沙灘上越積越多。藍橋上的門衛說,龍其樂失蹤後,這裡的遊客多了一些。有的遊客特地前來,在一望無際的蔚藍大海面前,指著那個破損的橋梁,說:「哎,那兒就是那個女孩自殺的地方。」
也有人期盼著忘卻。「花嶼白日夢」民宿的老闆為此很頭疼,他說,出事以後他的民宿都沒人敢住了,所以他給民宿重新改了名字。遇到前來詢問此事的人,他就一邊喊著:「你這叫私闖民宅,懂不懂?」一邊將人趕出去。
更多的人只是在等待,等一個答案,或者等它的消失。
幕崖的入口處內部(圖/向治霖)
幕崖景區內的攤販很熱心,他們假設了各種可能性,如何回到過去拯救女孩。
由於探訪了太久詢問了太多,在入口處售賣香蕉的大爺,錯把《南風窗》記者當成了失蹤女孩的朋友,強硬地塞過來兩隻香蕉和一個冰鎮椰子。到了晚間7點,他便招呼:「天黑啦,該走啦。」
晚間7點,確實是潿洲島的一條分界線。
過了這條線,它作為旅遊地的這一面開始隱退,重新變回一個封閉的海島,仿佛它就是孤獨本身。島上寬闊的觀光道路,開始顯得過於空曠。大部分區域,變成肉眼所不能及的盲區。
家屬相信,何紅宇就在盲區裡,只是迷路了,「說不定紅宇就在等著我們去救她」。
作者 | 南風窗高級記者 向治霖
編輯 | 李少威
排版 | STAN
圖片 | 部分來源於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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