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大學華西醫學中心校南路7號的蘇繼賢舊居。
華西壩教學樓。攝於上世紀三十年代初
榮杜易。
蘇繼賢。
華西校舍鳥瞰圖。
譚楷文/圖
四川大學檔案館,既安靜又神秘。
管理員從檔案櫃中輕輕抱起幾本圖紙,放在桌子上說:「這就是英國人設計的圖紙。」
圖冊封面,用古老的花體字為設計師署名:弗烈特·榮杜易(Fred Rowntree)。
成都建築設計界泰鬥莊裕光調亮了檯燈,戴上白手套,輕輕揭開了羊皮圖紙,仿佛一下子穿過「時光隧道」,看到英國紳士榮杜易先生,正在向創辦華西的基督教五個差會講解自己的構思。
100多年前的一座座中西合璧的大建築的設計圖:講究平衡,對稱,使用灰色磚,小青瓦,大紅柱,大屋頂……線條是如此規範,數據是如此準確,整體是如此恢弘,細節是如此精彩。
一百多年前,加拿大、美國和英國的五個差會在華西壩這塊土地上聯合辦學,在建築設計方面,進行了全球招標。
中標的是英國著名的建築師榮杜易,讀他的設計圖紙,可以看出,他是一位充分理解中國古典建築內涵,充分信任與尊重工匠,非常了不起的設計師。
從上海溯長江而上,榮杜易細細觀察中國南方建築的特點,多次逗留北京,飽覽中國著名的古建築。
悟性極高的榮杜易,與中國建築大師梁思成並無交往,但他在設計中,完全體現了梁思成概括的,中國古典建築由三段,即屋頂、牆身和基礎構成。榮杜易掌握了三段的特點,細節處,巧妙融入了西方建築元素,真是出神入化!
華西壩的老建築,猛一看,全是大屋頂,中國人看它是典型的中國古建築,細看屋頂中間竟有帶裝飾味的西式老虎窗;再細看,屋頂上雕塑的中國龍、鳳、貔貅等神獸,變成了西方建築物常見的蝸牛、鱷魚、狗、馬、象等動物,西方人看到它也很親切。
由於有磚牆牢固支撐屋頂,不需要鬥拱、撐弓,但幾乎所有華西壩的大建築都有精美的鬥拱、撐弓,加上雕花門窗,讓建築物透出濃濃的中國味。
再看基礎,由於成都平原比較潮溼,所有房屋的基礎高出地面近一米,留有磚洞,通風透氣,讓木地板保持乾燥。再看外觀,西式的多級臺階,配上中式欄杆,既有莊嚴感,又顯得典雅高貴。
考慮到醫學教學的特殊需求,便於存放標本、教具,在懷德堂和一些教學樓下修建有地下室,這在成都地區的建築物中也是非常罕見的。
莊裕光小心翼翼地拍照、複製、整理,為每座老建築立傳,在檔案館裡工作了一個多月。之後,又多次現場考察,就像鑽進巨人的身體,將它的骨架、肌理、五臟六腑來一番條分縷析,弄得一清二楚。
歷經百年風雨,華西壩的老建築仍氣宇軒昂,在千城一面的城巿建設中保持著鮮明個性,讓莊裕光充滿敬意。
經過一番精雕細刻,莊裕光訂製出四大卷維修方案。
經過向全國招標,請來了維修故宮博物院的最負盛名的古建築修葺公司「蒯祥蘇州公司」,以及其他四支古建築隊伍。
以明代「香山幫」工匠宗師蒯祥為總營造師所建造的明北京故宮古建築群,莊嚴古樸、氣勢雄偉;雕梁畫棟、金碧輝煌,堪稱世界奇觀。「香山幫」傳統建築營造技藝「列入《世界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香山」工匠及其傳統建築工藝,歷史悠久、蜚聲中外。有蒯祥公司領銜,華西建築群的維修工程,讓莊老很放心。
五支隊伍,整齊集合在懷德堂前,按古老的行規,殺雞公,點香燭,放鞭炮,拜祖宗,每個程式,一絲不苟,表達了對魯班爺爺和無名的先輩匠師崇高敬意。
白髮皤然的莊裕光矗立香菸之中,就像雲霧中一座雪峰。他預感到,華西老建築群,遲早將被列入國務院下令保護的國家級文物。
著名學者流沙河說:杜甫草堂,華西壩,是成都的兩大文化地標。一個是古老的中國傳統文化的地標,一個是東西文化交融的地標。
莊裕光深知,畢竟是百年老屋,在潮溼多雨的成都,木質建築壽命有限,如何有效地維修,是件很費腦筋的事。每個細節,對於可能出現的每一個問題,他都做好了預案。
面對巍峨的懷德堂,他感覺到在與英國建築設計師榮杜易,與總建築師、加拿大人李克忠、葉溶清、蘇繼賢心靈對話。
開工典禮之後,有記者問:請問莊老,要把榮杜易畫在紙上的房子變成現實中的房子,是不是還需要有巨大的付出?
莊裕光說:「這個問題,提得非常好!實現設計方案,要靠工匠。特別是一百多年前那樣的設計,是比較簡約和概括的,需要一批能工巧匠,更要一個出類拔萃的總工程師,中國稱為『掌墨師』,統領這一群能工巧匠,把圖紙上的房子,落實到大地上來。」
「建築學上的『中國卯結』,在華西的建築上充分運用。所謂『中國卯結』,就是木結構的穿鬥,讓位置準確、尺寸合適的「公榫」「母榫」相接合,加上銷釘,使得梁柱連成一體,形成建築物屹立百年的骨架。事務所(懷德堂)高達10米的巨柱,與長達16米的橫梁,在成都的古建築中實屬少見。」
「有一張老照片,拍下了十八名壯工喊著號子,抬一條橫梁前行,很讓人振奮。在沒有吊車、塔吊等建築機械的條件下,先後有李克忠、葉溶清、蘇繼賢三個洋人擔綱,具體負責『按圖作業』。他們是如何指導一群中國工匠,圓滿完成了華西壩上堪稱經典的大建築?由於年代久遠,我們只能作一些猜想。」
莊老給記者,也給自己留下了一個巨大的懸念。
蘇露松是大名鼎鼎的「蘇木匠」蘇繼賢的孫女,1949年生於華西壩。
她穿一身牛仔服,濃密的頭髮往後一梳,挽成一個結,顯得幹練、利落,完全看不出年齡幾何。
她的父親蘇威廉,長期任華西協合大學財務室主任。因為我的父親曾就讀於華西協合大學經濟系,1944年畢業後留校任助教、講師。1949年前夕,會計室缺員,父親曾在會計室蘇威廉手下工作過。新中國成立,父親從蘇威廉手上接過學校的全部財務工作,一直任財務科長,計財處長,後來又管理校友基金會,直到1996年病逝,一輩子沒有離開過華西壩的財務工作。沉默寡言的父親極少和我們談到「蘇木匠」、蘇威廉父子。
小時候,我曾多次跟爸爸到財務室去,他加班,我削鉛筆。
財務室不僅有鍵盤打字機,還有一架削鉛筆的「機器」,拳頭大的鐵疙瘩,固定在桌子上。用禿了的鉛筆,只要塞進孔裡,一搖手柄,嚓嚓嚓嚓,幾下子就削得又細又尖。我喜歡到每一張辦公桌上去收鉛筆,直到把所有的鉛筆削好了,才肯罷休。
放在今天,刨筆刀刨筆機簡直不值一提,但財會室的削鉛筆的「機器」,卻留在我的童年記憶裡。
蘇露松說,她也去過爸爸的辦公室。我比劃說,你喜歡玩那一架削鉛筆「機器」嗎?她說,那時她才兩歲,記不得了。
我問:「你在幼兒園學唱過哪些兒歌?」
她笑著說:「好多兒歌都忘記了。只記得一首歌: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保和平,衛祖國,就是保家鄉……」
我還來不及驚訝,雲從龍加入進來,跟我們齊唱:「中國好兒女,齊心團結緊,抗美援朝,打敗美帝野、心、狼!」唱罷這一首「兒歌」,我們相視大笑。
我問蘇露松,有沒有她爺爺在華西壩修房子的故事,她說,1952年她和家人就離開中國,沒有聽過有關爺爺修房子的故事。她突然想起一個人:賴!找賴,他住我們家,他知道一些故事。
我一下子就想到了賴叔叔,華西壩著名的攝影師賴雲章。
賴叔叔的哥哥賴祥福善做中西餐,在「蘇木匠」家任廚師多年,賴雲章也跟隨哥哥住蘇木匠家裡。
夏日午後,我敲響了華西壩「高知樓」賴叔叔的家門。年過八旬的賴叔叔說起「蘇木匠」父子的故事,滔滔不絕。
1910年華西協合大學成立之後,加拿大傳教士李克忠和葉溶清主持了幾大建築的修建。「蘇木匠」1908年踏上中國土地,在自貢、樂山等地主持修建醫院和教堂,積累了豐富的經驗。1925年,「蘇木匠」接任總工程師時,華西壩正處於建設的高潮期,他孜孜不倦地在這裡工作了25年。
時間一久遠,記憶就模糊,加之李克忠與葉溶清離開華西之後再也沒有回來。所以,一說到華西老建築,老成都人都異口同聲地說:這是「蘇木匠」修的!
我認為,此話也不錯。可以將「蘇木匠」理解為率領一批又一批中國工匠,將榮杜易的圖紙變成大地上的建築物的所有洋「掌墨師」。
賴雲章說:「華西老建築,經歷百年風雨,門窗依然是好的。讓我想起『蘇木匠』如何挑選和管理中國工匠。」
1925年春天,成都難得的豔陽,中國木匠們閒散地圍成一堆,討論著:「聽說洋人在蓋大房子,工錢高得多,給現大洋。」「這個高鼻子藍眼睛的洋人,竟然會說成都話。」
龍門陣沒擺完,「蘇木匠」出來了,「各位老闆,請排個隊。對,站成一排也要得。把家什都擺出來,放在你們面前。斧子、刨子、釘錘、鑽子、鋸子……對,還有墨斗,全擺開了。」
木匠們嘻嘻笑起來,哪個老闆選木匠是這樣挑選的。這個洋人太怪了!蘇繼賢根本不看木匠面孔,只看木匠們的工具。這幾十個木匠,有師徒,有父子,也有獨立大隊,個個信心滿滿。蘇繼賢彎下腰來,眼光比老雕還厲害,不時拿起一把鋸,看看鋸齒;又拿起一把斧子,看看鋒刃。
折騰一陣,竟然只有兩個木匠被挑出來,其中一位一臉稚氣,惶恐不安地指著一老者說:「他是我的師傅,你咋個不挑他,挑我?」
蘇繼賢微笑著,掃視了一下眾師傅說:」對不起,各位老闆。我想,中國人有句古話,叫做『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做木匠,得先看手頭的家什。我挑出來這兩個師傅,首先是他們的工具好!不信,你們可以比比看。」
那個老師傅,才注意到自己的鋸片上有了鏽斑,臉騰地紅了。
這第一關,就刷掉一大半。蘇繼賢表示,歡迎大家把工具拾掇好了,再來報考。
第一輪錄取的木匠,還得經過第二輪考試:四個工時做一扇門或窗,超時的淘汰,提前做完也要淘汰。蘇繼賢說:「做慢了,說明你不熟練;做快了,說明你有的細節沒有做到位。」
正式開工了,蘇繼賢查得更嚴。先不看你做的活路漂不漂亮,他要搖一搖馬凳,看是不是站得穩紮。若馬凳「活搖活甩」,立即叫停:「馬凳都在走路,你做活路咋個做的?」
四川話中,有個詞兒「夾磨」,很適合用來描繪蘇繼賢如何要求建築隊伍。他手下的師傅,無論老幼,個個備受「夾磨」,都在議論:
這個洋人太厲害了!眼睛就是尺子,一看一個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