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千與千尋》上映時,那群女孩已經十幾歲了,其中一個女孩剛上初二,她一個人坐新幹線去看望外婆,回去的路上還繞到宮崎駿的工作室,把土特產掛在玄關的門把上就走了。宮崎駿知道後特別高興,「太酷了……她的作為讓我這個歐吉桑動容,同時也讓我感到真是不容小覷啊。」
文 | 李婷婷
編輯 | 金匝
1
老實說,當得知《千與千尋》時隔18年在國內影院上映時,我並沒有打算再去看一遍。
我擔心重看會破壞10歲時第一次看這部片子留下的愉快記憶。那時候片子已經在日本上映了幾年,而我在一個邊遠的海邊小鎮讀小學三年級,從淘來的盜版碟裡看到了《千與千尋》。對一個無知又循規蹈矩的小學生來說,千尋闖進另一個世界的冒險故事就像一場宣告——世界上居然有這麼多新奇好玩的事兒?
夜幕降臨後的「神隱」小吃店。
現在的我已經不同了。我離開那個閉塞的小鎮,在北京待了6年,雖然看了不少有意思的電影,知道了一些也很奇特的事情,總歸還是一個沒什麼好奇心、無聊的成年人。對我而言,重看《千與千尋》只是一場情懷綁架。但我還是坐進了電影院——成年人嘛,為了工作就算是被「綁架」也無所謂了。
片子開始放映。當千尋的父母因為吃了不屬於他們的食物而變成兩頭豬,千尋去豬圈看望它們,大聲喊出「別長太胖,會被吃掉的」的經典臺詞時,全場都笑了,我反倒有點尷尬,這句話早就被過度解讀,成了一句流行雞湯,甚至還有對應的表情包。
如我所料,我已經無法對這部片子產生任何新奇感。雖然過去沒看明白的諸多現實隱喻現在全看明白了——比如,湯婆婆通過奪取姓名來控制別人,不工作就不能在這個世界生存,每個看起來疲憊不堪的神到湯屋泡澡就跟現代人剛下班累得只想躺著一個道理——對一個成年人來說,讀懂這些並不困難,卻在一定程度上讓人更加焦慮了,連看個動畫片都能感受到「世界就是這麼殘酷」。
不過,千尋應對這個殘酷世界的方式還是讓我有點詫異。換做是我,看到自己的父母都坐下來吃別人家的美食了,我肯定也會上去一頓猛吃。當千尋提出要留下來工作,兇神惡煞的湯婆婆發飆,「憑什麼要聘用你,你看起來又嬌氣,只會撒嬌,只會哭……還是說你想一輩子做最辛苦的事?」說實話,聽到這些我一定會打退堂鼓。要是遇上對自己百依百順的無臉男,要什麼給什麼,我應該也沒辦法像千尋一樣理直氣壯地說出「我不需要」吧。更別提一個人坐一趟有去無回的電車,給不知道是好是壞的錢婆婆送回印章賠禮道歉——基本的風險意識我還是有的。
千尋拒絕了無臉男特意為她變出的黃金。
結果片中只有10歲的千尋把一個成年人都不敢做的事全扛了下來。這個小姑娘看起來沒有什麼亂七八糟的欲望,她的道德底線甚至比任何一個成年人都要高。那些無緣無故塞過來的食物、錢財在她看來都是不能輕易觸碰的。她只有非常樸素的願望——救出變成豬的父母,幫助差點死掉的朋友白龍,就連吃了人之後變得充滿攻擊性的無臉男,她也沒有放任這個朋友不管。
我很困惑,這個脆弱的女孩哪來這麼大的能量?她明明坐在車後座回答父親提問時還一副有氣無力、厭世的表情,誤闖這個世界的第一天就害怕得大哭,要一個人走在沒有扶手、旁邊就是高空的樓梯時還嚇得坐在地上慢騰騰往下挪,就算是克服困難找到工作後也會躲在被窩裡偷偷地哭。
在影片的開始,千尋還是一個不敢獨處的膽小女孩。
2
能解答這個問題的只有《千與千尋》的導演宮崎駿。
我找到了2001年電影剛上映時,宮崎駿接受日本媒體採訪時的記錄。這位當時已經60歲、頭髮開始花白的導演一說起千尋這個角色,就像在說自個家的膽小孫女一樣,「這位女主角的特色,就是動作慢吞吞。」
和過去的作品不同,宮崎駿沒打算把千尋塑造成一個公認的美少女形象。至於這位女主角的魅力,他在構思的時候也沒有多想,「魅力這種東西,是無法知道的,因為人會突然改變。」顯然,宮崎駿就是把千尋設定為一個平凡的女孩。
躲在角落手足無措的千尋
作為一位極其有社會責任感的電影導演,宮崎駿會指責當時的日本年輕人,「現在的小孩,變得脆弱善良又容易受創,而且自視甚高……這樣的小孩卻出生在這個動亂的時代,說來實在是諷刺,同時也是悲劇。」但當一位記者抱怨「世界上眼中最沒有光彩的小孩就是日本的小孩」時,宮崎駿卻反駁道,「事實或許是如此,不過只要帶他們到自然的世界並放任一周不管,他們眼神中的光彩自然就會重現。」
宮崎駿相信所有的小孩都有「與生俱來、可以克服逆境、發揮自我力量的能量」。他解釋把千尋的父母變成豬的真正原因是,他們會阻礙千尋的行動。「在老師不斷呼喚『動作快一點』、和善又愛取悅小孩的父母之下,小孩是無法發揮自身力量的。」
這也是宮崎駿的親身體驗。他從小就充滿不安又缺乏自信,不擅長表達自己,直到看了手塚治虫的漫畫、一些其他的書才獲得了鼓勵。漫畫和書裡的那些角色有人性的弱點,但在關鍵時刻都勇敢得讓人敬佩。「現在大家雖然疾呼著『要正視現實,直接面對』,但我覺得,對那些一旦面對現實往往就信心全失的人來說,首要之務應該是讓他們擁有自己能夠當主角的空間。」
《千與千尋》正是提供了這樣的空間,儘管那是一個看起來和現實世界一樣運行著相似規則的幻想世界,卻是一個相信真理的世界——只要千尋可以把事做好,她就能獲得相應的回報或認可,就算是湯婆婆也不會耍賴。「當孩子們在面對現實世界的問題時,正面衝撞雖然註定會失敗,但是幻想世界卻能成為他們的力量。」
影片的結尾,湯婆婆兌現了自己的承諾,讓千尋和她的父母回到了人類世界。
事實上,宮崎駿最初製作《千與千尋》是想拍給五位10歲女孩看的,那是他朋友的女兒們,每年夏天都會來宮崎駿的山中小屋玩耍。這些女孩和千尋一樣看起來很脆弱,「我希望她們能夠明白,這個世界其實是深奧悠遠又繽紛多彩的,她們所處的這個世界有著無數的可能性……最後我要對她們說的是,『沒問題,你絕對做得來』。」
2001年電影上映時,那群女孩已經十幾歲了,其中一個女孩剛上初二,她一個人坐新幹線去看望外婆,回去的路上還繞到宮崎駿的工作室,把土特產掛在玄關的門把上就走了。宮崎駿知道後特別高興,「太酷了……她的作為讓我這個歐吉桑動容,同時也讓我感到真是不容小覷啊。」
但《千與千尋》也並非只是給當下的10歲女孩看的電影。宮崎駿說,他把千尋的父母變成豬不是為了讓孩子認清父母的真面目,也不希望做父母的人以父母的身份來觀看這部電影,而是希望每一個都擁有過10歲童年的成年人「能夠回到那個年紀並且站在千尋這一邊」。
3
上映8天,《千與千尋》在中國就收穫了3億左右的票房。
儘管在日本電影史上,這部電影創下了至今也沒被超越的304億日元(約17.4億人民幣)最高票房紀錄,上映的第二年就拿下兩個國際大獎,柏林電影節金熊獎和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動畫長片,但回到18年前,宮崎駿一定沒有想到,他所創造的幻想世界還能適用於這個日新月異的時代。
當時電影剛上映沒多久,就發生了9·11事件。面對那樣動蕩的時局,宮崎駿覺得未來變得更加變幻莫測,「讓我感覺得到,著眼於更根本性的時代已經來臨。」
2002年和一位日本教授對談時,宮崎駿說,「面對孩子們所提出『我們為什麼會出生在這種地方』的問題,我們雖然無法直接給予答案,但至少必須將大人的基本態度和心情傳達給他們知道。」那時候日本已經經歷了十多年的經濟停滯時期,就像《千與千尋》裡父親誤闖另一個世界後判斷,這是一個廢棄的主題公園,因為90年代日本到處都在開發,後來金融危機到來,「大家都破產了。」
宮崎駿說,「儘管將來可能會發生各種光怪陸離的現象,但還是必須想辦法讓孩子們生存下去比較好……唯有此時,才需要培養小孩具備『清明無礙的眼光』,讓今後的年輕人可以看得比我們更遙遠。到時候,他們應該就不會跑去買什麼路易威登之類的名牌包,只要提著一般的購物袋去買東西就好了。」
正在毫無節制大吃大喝的無臉男
宮崎駿在製作《千與千尋》的企劃書裡寫道,「讓孩子們處於這個被層層包圍、被過度保護,在人際上形於疏離,對於生存只剩下模糊感覺的日常生活中,只會讓他們虛弱的自我日漸肥大。」所以在這部片子裡,宮崎駿並沒有按常規套路,把千尋設定為英雄,讓她和邪惡力量作鬥爭,而是把這個平凡的少女扔進一個貪婪、曖昧的世界裡磨鍊,她的目標不是戰勝湯婆婆,而是救出自己的父母、活著返回原來的世界就夠了。就像那個世界不會消失一樣,並非邪惡的東西被毀滅了,而是千尋獲得了「生存的力量」。
《千與千尋》當時在日本上映後,宮崎駿就宣告退隱——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宣告退隱了。這位總是憂國憂民的導演很快就復出了,還計劃在2004年推出新的電影,「一想到三年後的世界不知會變成什麼樣子,就不免有些緊張不安。」他憂慮的問題很多,經濟問題——「到時候不知道電影院是否還存在」、世界政治情勢、環境問題等等,「畢竟誰都料不準今後的世界是否還能持續下去。」
這些問題固然很重要,但在當時當刻,宮崎駿也像千尋一樣擁有「不被吞噬的力量」,他選擇繼續拍電影,「我不知道這個決定能否開花結果,但是姑且不論能或不能,我都覺得接受挑戰才叫做勇敢,不過,我心裡也有些擔心,這樣做會不會太耍帥過頭了。」
如今回頭看,這位已經78歲、「退隱」了7次的老爺子顯然還很酷,在《千與千尋》之後他又拍出了3部電影,2014年獲得了奧斯卡終身成就獎,直到今天,他還在製作他人生中的第12部電影。
2014年,宮崎駿獲得奧斯卡終身成就獎。 圖 / 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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