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 事 如 煙
—— 秦皇島一中老師那些事
張寶正
1.魯文泉老師調入一中之前曾在某校任教,該校校長在一次會議上念講話稿:「俯首甘為 ——(咳嗽了一聲)—— 牛」,魯先生問:「是什麼牛啊?」校長赧然不語,又接著念。估計是別人代寫講話稿,事先未看,又不認識「孺」字,才讓魯先生「牛」了一軍。2 .楊林(原一中團委書記)是我師兄,最近跟我講了一件事。說他和李狄(原一中物理老師)一起調到了七中,他任校長,李狄管理校辦工廠。李狄幹得很好,年年評為模範。領導班子想提拔他,但有顧忌,因為他有「反黨」言論。楊兄拿來檔案一看,原來是三年困難時期,李狄到一中之前曾在某師範任教,中午在食堂用餐時,一隻蒼蠅落在他的碗邊上,李狄自言自語:「我還吃不飽呢,你倒來吃!」把蒼蠅轟走了。有人把這事報告了領導,領導認為「形勢大好」為什麼說吃不飽?結論是反黨言論。楊兄跟幾位領導說:「這也太荒唐了,燒了吧!」於是就把那張坑害李狄的紙燒了。楊兄說:「咱們已年近八旬,把這事告訴李狄吧,讓他也鬧個明白。」於是給李狄打了個電話,李狄聽後哈哈大笑。因為那隻倒黴的蒼蠅曾影響到李狄的提拔,而他竟能坦然面對,豁達人生也!楊兄竟敢採取超常手段,有虎膽者也!3.申寶華(原一中教師)與我同窗摯友,畢業後分配到一中任教。有一次全市語文公開課,聽他講課。上課鈴一響,他步入教室,來自全市各校的同行們目視著這位英姿勃勃的老師。我一看,糟了!他只帶了點名冊和粉筆匣,沒有帶教材和教案,我趕緊跑回辦公室拿給他。寶華是馬虎,但有的事又很較真。上學時,他說海參崴是中國的,為什麼老大哥(指蘇聯)佔著不還呢?於是團內組織批判,處分是「嚴重警告」,直到分配一中後才甄別平反。寶華,真愛國者也!4.文亞光(原一中語文教師),成都人,已近百歲,至今我們仍有書信來往。我分配一中後,他在業務上對我幫助很大。「文革」中軍宣隊、工宣隊讓他交代歷史問題,他有些緊張。我趁夜間無人時前去探望,見他正貓著腰,我問:「文老師,你這是為什麼?」他說:「先練習練習,以免批鬥時閃著腰。」最後還是被折騰得自尋短見,幸虧搶救及時才活到今天,我寫信稱他為「人瑞」,不為過譽。5. 鄭紹康老師記憶力驚人,《人民日報》為批判「蘇共中央公開信」而發表《九評》時,都是夜間零點由中央廣播電臺播發,鄭先生收聽後才睡,早晨一上班,他就複述全文大意。不一會《人民日報》到了,看吧,他的複述與原文基本一致!後來調入山一中,趕上了「文革」,紅衛兵按他的頭,他就彎下腰,紅衛兵揪著頭髮又拽起來,鄭先生急了,大喊:「你到底想怎麼樣?」「讓你低頭,不讓你彎腰!」「那你說清楚啊,我按照慣例,批鬥必彎腰,今天怎麼又讓低頭?你要注意了,彎腰和低頭是兩個內涵不同的概念!」還未批判,鄭先生先給紅衛兵上了一堂形式邏輯課,全場譁然,那位紅衛兵低下了頭,而鄭先生昂首目視全場。鄭公之舉,流傳很神,不免有人為潤色之處。6. 三年困難時期糧食不夠吃,浮腫病極為普遍,國家提出了「瓜菜代」的辦法。一中大操場及其它空地都分給了各教研組種農作物,要種地就得有肥料,我們就到馬路上去拾馬糞。鄭兆啟老師說:「那東西,不肥,沒後勁。」於是就到男廁所去掏糞,正趕上一位老農來掏糞,很不滿地說:「這是上級分給我們生產隊的掏糞點,你為什麼要掏?」 鄭先生一本正經地說:「我家有兩小孩(湖南人說話不帶兒化音),明天我把他倆拉(lā)的拉(lá)來補上吧!」老農笑著說:「你快拉倒吧!」我還問過鄭先生一件事:「聽說你母親是毛主席夫人楊開慧的姐妹兒?」他說:「都是坂倉人,同堂而已」。鄭君是給我們語文組帶來快樂的人,而且天天。7. 軍宣隊派一小戰士找楊瑞堂老師交代歷史問題。楊先生從衣口袋裡掏出個帽子往頭上一扣就去了。到了辦公室,見凳子太髒,又把帽子摘下來拍打拍打塵土。然後正襟危坐(衣襟最下邊少了一個扣),開始「交代」。小戰士們看他如此滑稽均掩口而笑。楊公具阿凡提之智,有卓別林之幽默。8. 據說任致文老師在樂亭當過小學校長,當時薪水是實物小米,區裡很長時間不發了,老師們家中斷炊,任先生去找區長,區長也是一拖再拖,先生急眼了,就讓老師排成一列縱隊,他發給每人一個碗,帶頭向區政府出發了。區長聞之,還沒等任先生這隻討飯隊伍到達區政府,就派人送來一車米以解燃眉之急。任先生不畏上司,為民請命之奇舉,令我至今感佩不已。在辦公室備課之餘,他用樂亭老呔口音對阿爾巴尼亞菸捲作了如此評價:「那味道就像老娘(niǎ)子解開裹腳布在炭火盆上烤腳時趾甲泥散出的味兒!」句子之長、之俗令人捧腹。當時阿爾巴尼亞是「歐洲社會主義一盞明燈」,為了解決他們的吃飯問題,向我國出口了很多菸捲兒,任老師的話音剛落不久,阿爾巴尼亞就從「反修」變成「反華」了,腳趾甲泥味的香菸就沒有了。9. 楊雲書老師說話和氣,從不高聲,綽號「楊大老爺」,作為晚輩,我很好奇,又不知深淺,問其綽號之源,老先生笑眯眯地說:「去,去,去!」後來有人告訴我,他解放前任某小學校長,夏暑,未歸(家在慕義寨),將課桌合併,倒頭便睡。夜半,月光朦朧,先生見兩彪形大漢入室,以為盜,急云:「大老爺饒命!」兩漢聞聲,立逃。原來兩漢為本校堂役(勤雜工),巡夜見門未閉,入室檢查,突聞校長說話,慌忙逃離。此事流傳,「雅號」即定。據說,楊先生授平面幾何時不帶教材不帶教案,只帶三角板和粉筆,學生有問,立刻回答:「看書××頁的××定理」或「看書××頁的××道題」,好像他就是教材的編寫者。還有絕活兒:畫圓不用圓規,右臂一揮,一筆圓成,你用圓規去測測吧,分毫不爽。領導聽課時他還是帶圓規的,學生驚訝道:「今天是怎麼了!」10.林輝娥是印尼華僑,剛到一中時教初一丁班英語,起始課上她說:「你們如果不好好學習英語,我們特工從國外偷來的資料,你們怎麼能看懂?」眾弟子愕然。下課後張也矛幾個玍(gǎ)小子圍著她:「老師,你裙子上的圖案是什麼呀?」她裙子上的圖案是撲克牌,那時候的學生不知撲克為何物。暑假前,學校組織全校師生到海邊(現在海員俱樂部處)去遊泳,不擔任班主任的幾個老師弄了條小船劃了起來。大家不會劃,船在水上打轉轉,一個大浪打來,站著的林輝娥腳跟不穩,有危險!孟憲海拉了她一把,她大喊:「不要碰我,你是男的!」上岸後我們幾個圍著老孟喊:「你是男的!」老孟忿然。「文革」中教師也分成了軍支派和反軍派,在一次會議上,她忽然站起:「×××,你先生是軍官,你為什麼反他?」那位女老師默然。工會小組長向她收取會費,她說:「什麼是工會?我不交!」紅衛兵給她貼大字報,撕掉!後來因為家庭問題,精神失常了。林輝娥的一生,令一中老師黯然。我評:她是一塊未經雕琢的「樸」(原木),她是一疋(pǐ)未經染色的「素」(生絹),見素抱樸者也。11.孫學海校長,輔仁大學畢業,精通數學、教育學,主管教務,老師們很歡迎他聽課,無論文科、理科,他都能發表中肯意見,提高教師業務水平。八十壽辰、九十壽辰時我贈賀聯:「杏壇弦歌德才兼育一代宗師為人瑞,絳帳春風文理皆通三千弟子成國梁」。有一次,遇到一位教育局長,我說:「像孫學海這樣的校長已經很少了。」他說:「是。」孫校長曾任市政協副主席,亦懸魚之官也。12. 我剛到一中工作,孟憲海說起他在一中上學時的老師說:「我高考時的化學試題,複習時全做過。」我說:「誰教的?」他說:「苛性琉唄!」我說:「有苛性鈉,哪有苛性琉啊!嘿,我知道了,劉致平!他真的那麼『苛』嗎?」「你慢慢體會吧!」我就平時觀察,果然劉先生是一位不苟言笑、滿臉嚴肅的人。後來分年級組辦公,我有幸與他在一起備課、批作業。一次市教研室的丁潤波(北大畢業,我校校友)向他請教問題,最後,劉先生說:「明白了嗎?」潤波畢恭畢敬地說:「明白了。」潤波尊師之德,劉先生治學之嚴,略見一斑。但也可以看出他的確夠「苛」的。「文革」前每逢元旦,大禮堂生好火爐,全校師生舉辦文娛演出,共聽新年鐘聲。我見到劉先生曾為舞蹈隊剪裁朝鮮民族服裝。演出時,他叼著個菸斗在臺下觀看,儼然一座聞一多的塑像,「苛性」蕩然無存。「文革」時全國批判國家主席劉少奇及其夫人王光美,我私下裡問他:「聽說你和王光美在輔仁大學是同學?」他說:「沒有的事!」聲音果斷。我想,「紅色」恐怖時期,這正是他的「智」吧!13. 我校團總支書記樊本樵,早晨上班步行於林蔭甬道,馬上有同學圍上來與他交談,他的話語吸引著同學們。元旦晚會上,他扮演西藏老爹,與扮演女兒的同學共同演出《逛新城》,那「看看拉薩新面貌」的歌聲響徹禮堂,那笨拙的舞姿令人發笑。同學們齊喊:「再來一遍!」他用藏禮謝幕。幾年前,我見他正在一中階梯教室召集一中1947、1948、1949屆畢業生聚會,一群老頭兒、老太太圍著他,我說:「樊老本(綽號),你的熱情是哪兒來的!」我評:樊本樵是一塊磁鐵,不僅吸引著青年也吸引著老年人,他的心永遠是熱的,他的人格魅力是天賦的。14. 史國慶任物理化學實驗室實驗員,他對初高中物理化學教材十分熟悉,任課教師將學生帶入實驗室,實驗臺上該有的東西,一切準備就緒。我曾見他在宿舍裡攢收音機,根本沒有圖紙。拿著電烙鐵一兩秒鐘就可以焊好一個部件,那熟練勁,神了!「文革」期間學生厭學,課堂很亂,可是他上課時,學生興趣大增,鴉雀無聲。有一次他去上課,見黑板未擦,他找板擦,找不到。他發怒了,抬腿用鞋底去擦,學生們嚇壞了,趕緊把藏起來的板擦找來,把黑板擦乾淨,史國慶面露笑容,說:「這還差不多,上課!」15.「文革」期間教學秩序大亂,入校學生無心學習,今天學黃帥反潮流,給老師貼大字報,批師道尊嚴;明天又批林批孔,抄自己也不明白的批判稿。這星期搞「拉練」「緊急集合」;下星期又脫戰備坯,挖防空洞。老師們欲教不能,欲罷不忍。正在這時,省視察組帶來了一份尚未下發的教育部長周榮鑫的講話稿。主要內容是恢復教學秩序,書記王芝生見到此稿後興奮異常,立即召開教師大會宣讀周榮鑫講話稿。天黑了,又停電,點上蠟燭繼續讀。老師們聽後熱血沸騰,情緒高昂:又抓教學了!不久,周榮鑫訪外歸來,被「四人幫」一舉拿下,全國教育界又來了一次「反回潮」,王書記趕緊寫檢查。不久,「四人幫」倒臺。我調侃王書記:「當初你若頂住,豈不成了英雄?」他無奈地反問:「你敢嗎?」我評:王書記只是一基層支部書記,他的工作也是謀生的手段,他怎敢做到「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鄭板橋詩《竹石》)」呢!在「亂鬨鬨你方唱罷我登場(《紅樓夢》第一回)」的年代裡,他敢於宣讀非正式文件,已經是有點膽量了。(「山海夫」註:本文副標題原為「一中老師那些事」)更正:《語文報》應為《河北語文報》(現名《語文周報》)
附:張老師大作中提到的秦皇島一中15位領導和老師,其中有三位也曾在山海關一中任職任教,王芝生同志在秦皇島一中任職前曾任山海關一中革委會主任(即「校長」)、黨支部書記,孫學海老師在秦皇島一中任職前曾任山海關一中教導處主任、副校長,鄭紹康老師由秦皇島一中調任山海關一中語文教師。王孫二位分別於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六十年代任職山海關一中,那時本人還沒出生或還是幼兒,故對他們在學校的情況無從知曉,而我入職山海關一中時,鄭紹康正在該校任教,我們作為語文教研組同事多年,直到他退休,故對他老人家的為學為人知之頗多,現追憶自己當年所知,狗尾續貂於張老師文後。鄭老師籍貫湖北,身材頗具南方人的清秀。他的老伴是小學老師,二人教育子女有方,這當年在山海關一中被傳為佳話:女兒鄭靜怡和次子鄭希耕分別為山海關一中1980屆和1983屆高中畢業生,相繼考入北京大學和北京醫科大學(後併入「北京大學」),這等於他們一家出了兩個北大畢業生。鄭靜怡為北京大學學士、碩士,中科院博士,現在北京大學醫學部任教。鄭希耕後考取北京醫科大學博士,現任中國科學院心理研究所實驗臨床心理學研究室副研究員。鄭老師喜歡下圍棋且造詣頗深,他生前曾任秦皇島市圍棋協會主席。正如張老師文中所言,鄭老師記憶力超群。記得我到校工作不久,一天晚上去聽他給業餘高中補習班上課,他講的是魯迅先生的名篇《記念劉和珍君》。上課鈴一響,早已過知天命之年的他走上講臺,一張口就背誦全文,幾千字的文章,一字不差,我和下面聽課的學生一樣,當時就驚呆了。鄭老師飯量大,全校聞名。記得一次語文教研組全體老師外出聽課就餐時,他給我們講,當年糧食供應困難,學校召開教工大會談論表決補助那位教師,大家異口同聲:「鄭紹康!鄭紹康!」。「文革」時期,是非顛倒、黑白混淆,學生受壞人挑唆大反所謂的「師道尊嚴」,教師們斯文掃地,山海關一中也不可能置身事外。一次,鄭老師要來上課,上課前,一些調皮搗蛋的學生將教師門半開,上面放上裝滿垃圾的撮子。張老師一推門,撮子將他砸倒在地,他又驚又嚇,癱在地上不起,大喊:「教導處來人啊!」(當年山海關一中教導處尚未分為「教務處」和「教育處」)……鄭老師去世時,我曾隨我們語文組老組長去他家弔唁,並參加了他的追悼會,送了博聞強識、桃李滿天下的鄭公最後一程(作者:山海夫)。附:山海關一中1983屆高中畢業生(與鄭老師次子一屆)、秦皇島市書法家協會主席、書畫家、詩人喬海光先生為鄭老師撰寫的輓聯。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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