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門前,那棵砍斷的苦楝樹樁上竟然抽出了新的枝條。心為之一震,恍惚間似乎看到——那嫩綠的枝頭綴滿了淡紫色的小花。我驚異於它的生命力,一截腐朽的木樁竟能重煥生機。目光追尋著它的生命源泉,赫然看到,那或隆起或潛行的樹根,彎曲而又遒勁,像父親腳背上曲張的靜脈一樣。不由得憶起兒時的種種美好與辛酸,太多的故事就像新枝一樣抽發出來。
小學三年級時,學校組織植樹活動,我向老師討得一棵剩餘的苦楝樹苗,種在老屋門前,就像在心中種下一顆夢想的種子,滿心歡喜。在我的澆灌之下,樹苗瘋長,不久就超過我的個頭。每年看到它長出新的枝條,伸出嫩綠的葉子,就覺得自己的夢想也隨著它一起成長,日日盼著它開花結果。
幾年後,當青黑的樹幹長得比碗口還粗時,樹梢上竟然真的點綴著稀稀疏疏淡紫色的小花。它們躲在深綠而繁密的葉子裡,像夜空的星星,時而閃爍,時而隱藏,引逗著我好奇的目光。我曾在午後溜到樹幹的枝杈上,尋找那些紫色。伸手夠不到,就晃動起樹梢,搖碎了淡淡的花屑和傍晚金黃的陽光。在我的夢裡,那個黃昏是紫色的,那個季節是金黃的。後來,我迷上了小說,總喜歡在清晨或傍晚坐在樹彎上,靠著樹幹讀人情冷暖、世事變幻。有時也想像自己變身為俠客,衣袂飄飄間,清風吹起一地的紫色花瓣,成為最美麗、最夢幻的背景。
然而,樹的命運同人世一樣,花開花落之間也有悲喜圓缺。苦楝樹生長在老屋門前,逆了父母的意,尤其在它長到高過屋簷時,樹梢親近主人之意卻換來了斧斤之災。在父母看來,這樹很不知趣,竟然爬上庇護全家人的屋頂,掀起遮風擋雨的瓦片。樹枝斷裂時,我分明聽到「嘎吱」的慘叫聲,地面一片狼藉,枝葉下滴溜溜滾動著青澀的苦楝子,苦楝樹原本婆娑的身影變得異常醜怪。
原以為苦楝樹就這樣醜陋下去了,沒想到來年又是蓬勃的綠,又是漫天的紫。綠蔭更濃,花開更密,只是稍稍疏遠了老屋。而我,年齡漸長,雖然還是常常坐在樹彎上讀書,卻少了以往的幻想和神遊,多了一些現實的思考。父親也時常在勞作之餘坐在旁邊的涼石板上休息,有時望著鄰居新造的紅磚鋼筋水泥屋,似乎在盤算著什麼。微風吹過,一樹紫花綠葉也搖不散他專注的目光,冷峻、剛毅的臉龐凝成了一尊雕像。
那時的我,夢想如花一樣美麗,總是嚮往高遠的藍天;而父母的夢想像根一般樸實,一直深扎於厚實的土地。
師範畢業,我躊躇滿志,張開了追求夢想的風帆。辛勞半生的父母也開始著手他們人生中另一個偉大事業——用省吃儉用積攢下來的錢,把低矮的舊廚房改建成幾層紅磚鋼筋水泥屋。而這一年,苦楝樹也似乎預知自己的宿命,比往年開得更加茂盛。那一蓬蓬的綠色,綠得發亮,襯託著那深深淺淺、閃閃爍爍的紫,在一簇簇紫色下倒掛著一團團青黃的苦楝子。枝條擎起巨傘,樹幹雖然彎曲,但粗壯堅韌,訴說著飽經風雨的滄桑,地面隆起的樹根遒勁有力,緊緊地握著大地。在蓋新屋的過程中,因為要用木材,也因為要安置磚石,那一蓬蓬壯大的綠終於倒下了,那氤氳著壯美的紫也終於凋謝了。
花落滿地,時過無痕,地面上只留下一截突兀的木樁。苦楝樹被砍下的時候,我的心平和了許多。我覺得它為追求那片湛藍而努力過、美麗過,即使經歷劫難,它依然蓬勃、壯美。雖然結的是苦澀的果子,但開出的卻是夢幻般的花兒,最後也成了有用之材。
大概半年時間新屋建成,全家人都住進了敞亮的房屋,而旁邊的老屋就一直默默地守著這棵只留下一截木樁的苦楝樹,以及年輪裡的一圈圈往事。
如今,在城裡工作多年後的我,再見這一枝枝的綠色,又懷下一個紫色的願望:但願來日——一樹繁花入夢,滿天星月齊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