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 本刊記者 王建燕
淪為「癌症村」以來，村裡比較富裕的村民都搬走了。北京市順義區木林鎮後王各莊村村民孔凡國告訴《地球》記者，該村人口有1000多人，近幾年得癌症的人越來越多。
7月29日，《地球》記者從北京市區乘車一小時，冒雨前往這座村子，參加一家知名環保NGO組織的調查活動。
「這是我這幾年調查出來的結果。」孔凡國從包裡搬出一摞資料放在桌上。幾年來，孔凡國一直為村裡的癌症村民「討說法」。「為了怕這些寶貴的資料被盜，我家裡放著的是複印件，原件都被我轉移了。」
記者在一份《後王各莊村癌症病因調查表》中看到，2001年~2008年，後王各莊村有25人得癌症，其中肺癌8人、食道癌4人、血癌3人，此外還有膀胱癌、淋巴癌、胰腺癌、肝癌、胃癌、咽癌等。2008年至今，村裡又有14名新發癌症患者，並且患病人群呈現年輕化趨勢。
村民將導致這一切的原因指向建在村南頭的一家化工廠——北京希濤技術開發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希濤公司」）。該公司1997年成立，是木林鎮招商引資項目，2002年開工投產，主營聚丙烯醯胺、汙水處理藥劑、吸水劑。
「希濤公司是典型的無廢料、無廢氣、無廢水的工廠，主要產品為聚丙烯醯胺。」面對村民的質疑，希濤公司副廠長劉福珍說。
後王各莊村的生態環境到底如何？村民質疑的希濤公司又是一個什麼樣的企業？面對企業與村民之間的矛盾，相關部門採取了哪些措施？為探究真相，《地球》記者之後又多次前往該村調查採訪。
現場 空氣惡臭 汙水四溢
「看，這就是那家化工廠，汙水就排在這條河溝裡了。」孔凡國帶記者在村子裡調查。
後王各莊村東側，一道河溝，將前王各莊村和後王各莊村分開。孔凡國介紹，「2002年以前，這個河溝裡的水是清的，有魚。如今，兩米多寬的河溝內，只剩下一層黑乎乎的黏稠膠狀物，一根直徑30釐米的管子向溝內緩緩排著一股帶有酸味的水。」
記者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有一排藍色屋頂的廠房，高聳的煙囪裡冒著土黃色的煙。空氣中能聞見一股說不清的氣味，但並不像村民描述的那般刺鼻。
「一會兒你就知道了。」看到記者疑惑的表情，孔凡國意味深長地說。隨即他把記者帶到與希濤公司只有一牆之隔的一個廢棄工廠，由於是順風方向，一股股刺鼻的惡臭迅速將在場的人包圍，同行的其他記者直呼「噁心想吐，難以忍受」。
「現在還不算難聞，到了晚上味道更大。」廢棄工廠的主人說，他平時不在廠裡住，只是偶爾回來看看。
他指著地上一團黑乎乎的東西說，「這就是煙囪裡飄出來的東西，黏黏的，落在衣服上很難洗掉，因為最近下了幾場雨，把地上都衝刷乾淨了，平時這個廠子裡到處都是這種東西，落在地上、車上一層。村民曾用打火機點了一下這種『瀝青一樣的黏東西』，居然一下子就著了。」
在村民的帶領下，記者走到希濤公司的正門，從門口的藍色廣告牌上可以看出這是一家生產聚丙烯醯胺和汙水處理劑的工廠。大門口是一段下坡路，由於希濤公司地勢高，雨水沿著坡路流到大街上。
此時，記者看到有村民用礦泉水瓶在坡路與大街相交的水流上接水，記者上前詢問，「你接這些雨水有什麼用嗎？」。
「這哪是什麼雨水，是希濤公司在排放汙水。」村民說。
「這怎麼不是雨水呢？」
「你看下了這麼點雨，能有這麼大的水流嗎？他們（希濤公司）經常借著下雨往外排汙水，前幾天，天空就飄了幾個雨滴，他們這裡卻譁譁流水。」村民把裝滿水的瓶子放進車裡，說要拿回去化驗一下。
記者蹲下觀察，發現略顯渾濁的水面上確實漂浮著一層彩色的油脂，不同於雨水。
在希濤公司門外，一條不寬的小路通往後王各莊村。根據記者目測，距離希濤公司最近的民居不超過50米。「這家人已經搬走了。」孔凡國指著這個院落說，自從發現村裡癌症患者增多後，一些家庭條件好的村民都外出做生意了。
在希濤公司大門對面，隔著一條路，住著孔凡柱一家。現年50歲左右的孔凡柱不久前剛被查出是肝癌晚期。
「我們每天都聞著刺鼻的惡臭味，現在這還算好的，晚上味道更大，睡覺都不踏實，經常被刺鼻的氣味燻醒。」孔凡柱的老婆說，只要一颳風，工廠排放的廢氣就飄過來，「我們夏天也不敢開窗戶。」
孔凡國說，自從2002年希濤公司開工生產以後，村裡就時常能聞到這種臭味，讓人喘不過氣來。
村民 患癌症人數增多
2006年，孔凡國開始對村裡癌症頻發的情況進行調查。他想知道村子究竟怎麼了？
至於調查動機，孔凡國說得很簡單，全家老少十幾口生活在村裡，他不願厄運降臨在自家人頭上，他也不想看到村裡那麼多人稀裡糊塗得了癌症，為了治病，到處借債，但也保不住性命。
孔凡國坦言，他的「後王各莊村癌症病因調查」並不完全，因為村裡有些人並不配合，「登記有什麼用，大夥都知道癌症多，你非要搞個準數，到時候村裡男的找不到媳婦，女的嫁不出去，就麻煩了。」
事實上，後王各莊村癌症多，附近村莊都知道，甚至直呼後王各莊村為「癌症村」。
孔凡國稱，村裡這些年「癌症一個接一個得，又一個挨一個死」。現在，他們有病不敢去醫院，「怕一查又是癌症。」他們還怕患癌後隨之而來的高額醫藥費，更怕為了治病把整個家都毀了。
「2008年到現在，村裡又有14個人患了癌症，而且得癌症的人越來越年輕，看著這些年紀輕輕的鄰居就這麼走了，對於一個人口只有1000多人的小村來說，這麼多人得癌症，這很不正常。」村裡得癌症的越來越多令孔凡國感到奇怪，在2000年以前，很少聽說誰患癌症，「1987年~1997年間，大約是4個。
為調查村裡癌症頻發的原因，孔凡國向村民發放了「後王各莊村癌症社情民意調查表」。從收回的近二百份調查表中可以看出村民普遍認為「臭氣、汙水和飲用水」是致癌的「罪魁禍首」。
「人家村委會主任家裡常年都喝純淨水，純淨水5元一桶，普通老百姓都喝不起。條件稍好一點的村民有的買了過濾水的飲水機，特別是家裡有小孩的，都不敢讓孩子喝井水。」孔凡國無奈地說，「難道我們的子孫後代要靠飲水機過活嗎？」
廠家 無廢料、無廢氣、無廢水
後王各莊村的癌症患病率真的是希濤公司所致嗎？希濤公司的生產環節是否通過順義區環保局的環評報告？
8月2日，記者就相關問題前往順義區環保局採訪時，正值順義區環保局監察科科長劉文華公休。記者撥通了劉文華的手機，詢問化工廠汙水廢氣排放的問題。
劉文華在電話裡表示，「順義區環保局並無相應設備監測希濤公司的廢氣。廢氣由希濤公司自己監測，區環保局抄一些數據並上報。」
順義區環保局給記者出示了一份「順義區環保局關於北京希濤技術開發有限公司環保措施落實情況的說明」（日期為2011年8月4日），裡面描述到：希濤公司廢水經自有汙水處理設施（設計處理能力30噸/日）處理後，循環用作設備冷卻水。現場檢查過程中，環保監察人員未發現企業有外排汙水的行為；希濤公司在產品烘乾過程中使用燃煤鍋爐，經現場檢查，除塵設施運轉正常，產生的廢氣經區環保局監測站2011年3月檢測，汙染物排放達到北京市《鍋爐大氣汙染物排放標準》。
「希濤公司是典型的無廢料、無廢氣、無廢水的工廠，主要產品為聚丙烯醯胺。」希濤公司副廠長劉福珍提供了《爐窯大氣汙染物監測報告》、《環境與健康相關產品安全檢測報告》、《化學品交通安全運輸檢測》等報告，以證明希濤公司對環境無害。
但在孔凡國看來，這個工廠並非劉福珍所說的「環保無毒」。
據孔凡國介紹，當初希濤公司招工時，「人家不要沒結婚、沒生育的」。生產過程中需要戴膠皮手套、口罩甚至是防毒面具。他出示了一份希濤公司的工資表顯示，工人的工資構成除了基本工資、加班費等，還包括防毒費和保密費。
「2008年以前，村民經常看到畫著『骷髏頭』的塑料桶被卡車運到廠裡。我們不知道桶裡裝著什麼，儘管知道有劇毒的東西才會標著『骷髏頭』，但沒有意識到會對我們造成什麼樣的危害。」孔凡國表示。
「希濤公司用水來源於工廠自己打的井，每個月大約耗水100噸（廠區內生產生活所有耗水）。用於生產的水在生產過程中循環使用，不會排放到環境中。唯一的汙水來源是清潔廠區環境的汙水和其它生活汙水。」劉福珍介紹，為此，希濤公司於2007年建立了汙水處理設施。同時他表示，希濤公司2007年加高了煙囪至25米，並安裝了布袋除塵裝置。
希濤公司廠長唐富剛承認在2007年前未安裝廢水廢氣處理設施時，這部分廢水廢氣直排環境中。但同時也強調，2007年之前產量非常非常低，到2007年工廠生產才上了規模，因此當時產生的廢水廢氣量也非常小。
對於記者提到7月29日在現場聞到看到的廢氣惡臭和廢水排放問題，唐富剛解釋為「可能是洗車的水，氣壓低導致有點味道。」
對於地面上的粘稠物質，唐富剛稱「應該是聚丙烯醯胺」，但他迴避作出進一步解釋。
當談到村民得癌症人數增多的問題時，唐富剛情緒激動地說：「我們有老員工，每年到疾控中心檢查身體都沒有問題。」
據清華大學化工系生物化工研究所沈忠耀教授介紹，希濤公司生產的聚丙烯醯胺產品是安全的，沒有任何毒性。但是，其生產原料丙烯醯胺作為一種工業原料是有毒的，屬於危險化學品。
政府 對村民健康負責
據《地球》記者了解，按照國家相關規定，化工廠與居民區的安全距離是1000米以外，而希濤公司與居民區的距離不足100米，顯然並不符合要求。對於一家不符合國家規定的化工廠政府部門為何沒有採取相關措施？
對此，順義區木林鎮政工書記王鑑遠說，「當時希濤公司創建的時候，我們都沒有到任，對當時化工廠創建的情況不了解。」
當記者提出，「當您到任後，為什麼沒有對不合規格的化工廠採取相應措施」時，王鑑遠表示，「不懂化工廠應該距離居住地有多遠。」
王鑑遠說，「這是專業的問題，我們不知道化工廠應該距離居住地有多遠。他們（希濤公司）的各項手續都是齊全的，監測報告也是合格的，我們沒有理由不讓生產。」
當記者說到村民普遍反應空氣惡臭，村民生活受到影響時，王鑑遠解釋說，「我們要相信科學，不能說是空氣有臭味就說是有害健康的，廁所的味道很臭，怎麼沒有人說廁所的味道會危害人的健康、讓人無法忍受呢？」
「希濤公司並不是生產企業，只是將加工好的產品運進來，在這裡做分裝，所排出的水不含有毒有害物質。」王鑑遠進一步強調，政府會為村民的健康負責，如果有危害百姓健康的企業，我們絕不會讓它存在。
記者從木林鎮政府得知，希濤公司2010年就有搬遷的計劃，但不知是何原因搬遷計劃遲遲未能實行。
另據希濤公司廠長唐富剛介紹，由於企業擴建，已經在張家口選址，但由於一直打不出水，所以尚未搬遷。「計劃在年底前搬遷。」
一位村民告訴《地球》記者，無論他們搬到哪裡，我們都很擔心在他們廠子周圍祖祖輩輩生活的老百姓，是否能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