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陣子,湖南高考高分女生報考北大考古系的新聞,引起網友的熱議。女孩說,自己是受樊錦詩先生的影響,對考古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後來,樊先生託出版社給女孩寄去了自己的一本自述,還有口述的寄語,對女孩是個很大的鼓勵。
其實,在這之前就了解到樊錦先生的一些事跡。
這幾年,總是能看到樊錦詩的名字,在很多國家級獎項的頒獎現場,以及主流媒體的報導中。
但是了解並不多,只知道這個名字是跟敦煌、跟莫高窟聯繫在一起的。
那天,看到一個視頻,她說到了自己的先生,考古學家彭金章。
感動的同時,也有了興趣。
相對於老人為莫高窟的保護、弘揚、傳播和管理所做的貢獻,我想看到一個真實的、有血有肉的女性。
紮根大漠半個多世紀,樊錦詩不僅是敦煌研究院的一名研究者和管理者,同時她也是女兒,是母親,是妻子。
在事業與家庭的天平上,她像大多數女性一樣,也會有捉襟見肘、百般騰挪、困頓與失去的時刻。
我始終相信,真實的生活,真實的人生,總是最能打動人。
樊錦詩,是個南方姑娘。
她祖籍杭州,1938年7月9日出生於北平。在她很小的時候,全家搬去上海。
有兩個姐姐,兩個弟弟。與二姐是雙胞胎。起名字的時候,父親希望女孩子也要飽讀詩書,於是分別以詩、書為名,給姐妹倆取了名字。雙胞胎姐姐叫樊錦書。
父親畢業於清華大學土木工程系,是一名工程師。1949年後,在上海食品工業設計院工作。在樊錦詩印象裡,父親「就是他們那一代知識分子的樣子」,懂英文、有學識,為人謙和,彬彬有禮,思想純粹高尚,對國家、對事業有責任感。
樊錦詩從小體質比較弱,「多病多災」,背也有點駝。
小時候得過一場小兒麻痺症,差點命丟了。雖然奇蹟般地痊癒了,也能正常走路。但她總覺得,「自此以後,腿就不是特別利落,尤其到了老年,好像走路越來越不穩健,搖搖晃晃的。」
她還有低血糖症。
「上小學和中學的時候,經常會上著課就慢慢感到老師的聲音越來越遙遠,然後就失去了知覺」。後來到了敦煌,她也常常因低血糖而昏倒。
樊錦詩自小是個懂事的孩子,成績不錯。但讀書也不是最用功,「平時也不怎麼愛說話」。父母對她管得松,學習之餘可以看一些閒書。古典的、現代的,中國的、西方的,什麼都看。
考大學前需要填報志願。
老師來動員她考師範,她不是特別有興趣。後來她說,「我這麼一個不愛說話的人怎麼能當老師?根本沒有這份自信。」
最後,樊錦詩也沒有徵求父母的意見,就自作主張填報了高考志願。「大家都覺得學歷史的人就是看書,也不需要什麼體力,就報歷史吧。」後來,她就被北京大學歷史系錄取了,又選了考古專業。
在大學,樊錦詩遇到了那個她說「打著燈籠都找不到的好人」,愛人彭金章,兩人是同班同學。她叫他「老彭」。
在堅守莫高窟的一代一代的前輩中,大多遭遇家庭離散,或常年分居兩地。
樊錦詩也是這樣。
從1962年到敦煌做畢業實習,到次年被分配至敦煌文物研究所,1967年他們結婚,一直到1986年,她跟老彭才真正的團聚。
十九年。
一個從繁華大都市來到荒漠,紮根敦煌。一個身處武漢,創辦了武漢大學考古專業。
當時的敦煌條件惡劣,物資匱乏。整個莫高窟直到1981年才通上電。
吃水果更是成了奢侈。水果成熟後,幾個同學可以分到一臉盆。樊錦詩得到自己的那一份後,一個晚上就全吃光了。
那次實習沒有結束,由於無法適應敦煌的天氣,加上營養也跟不上,身體嚴重吃不消的樊錦詩,就提前離開了敦煌。
1963年畢業分配時,她與同學馬世長被分配到了敦煌。父親擔心女兒身體,就給學校寫了一封信,囑她轉呈,希望學校改派其他體質好的學生去。
樊錦詩想,自己已向學校表了態服從分配,如果這時候搬出父親來給自己說情,會給院系領導造成言而無信的印象,這樣的做法很不妥當。
所以這封信樊錦詩沒提交。
去敦煌前,她回了一次家。父親那時候已經知道了她的決定,也就不再多說什麼,但是她能感覺到父親的心情很沉重。
最後要動身的時候,父親只對她說了一句話:「既然是自己的選擇,那就好好幹。」
樊錦詩掉眼淚了。
她說:
「父親的那一句話,讓我徹底長大了。」
她知道父親的心裡是不舍的。所以後來無論條件怎麼艱苦,無論遇到什麼困難,樊錦詩從不和家裡說,怕他們擔心。
在敦煌的日子,是艱苦而孤獨的。
同事們看她個子小,是個「小不點」,都叫她小樊。
樊錦詩在自述裡曾這麼說:
剛到敦煌工作的日子裡,只要回憶起過去的生活,上海的家人,首都的景象,我就會感到一種失落,這種失落一直會把我拽向憂鬱的深淵。
為了抗拒這個深淵,我必須學會遺忘。我把臨出門時我姐姐送給我的小鏡子藏起來,不再每天照鏡子,直到現在我也不怎麼照鏡子。
我漸漸習慣了宿舍沒有地坂的泥地,地上永遠也掃不乾淨的沙塵;習慣了用報紙糊起來的天花板;習慣了半夜裡老鼠掉在枕頭上,然後我爬起來撣撣土,若無其事地繼續睡覺。
1967年,在分離四年以後,樊錦詩與老彭結婚了。
每逢有時間,她就往返於敦煌、武漢和上海的家中。
1968年初,上海的家裡傳來噩耗,父親去世了。
他被批判為「反動學術權威」,因為不堪忍受羞辱,就跳樓了。
樊錦詩不顧研究所裡一些人的反對,請假趕回了上海。
父親的離去,令全家人的生活陷入了困頓。她就把自己工作以來攢下的全部存款交給了弟弟,一共兩百多元,並承諾以後每月給家裡匯款。
從上海一回到研究所,就有人在會上說她是「資產階級的孝子賢孫」。樊錦詩據理力爭。
「我說的時候異常冷靜,沒有掉一滴眼淚。那時,再有委屈只能自己默默地忍受,有眼淚也只能一個人躲在被窩裡偷偷地掉。」
「我整夜睡不著,從此以後我要代替父親養活全家人。」
回敦煌後,樊錦詩就每月給上海家裡寄錢。那時她剛剛和老彭結婚,還沒有孩子,每個月一拿到工資就給家裡寄去60元,自己留15元生活費。
儘管後來有了孩子,生活也比較拮据,兩個弟弟又先後有了工作和收入,叫她不要再給家裡寄錢,但樊錦詩覺得還是該寄。一直到1998年我的母親去世,她始終沒有放下這個家。
「為什麼?因為我不在母親跟前,我照顧不了家裡,我只能以這樣的方式盡一點義務,以這樣的方式盡一點孝心。」
父親平反是在1978年。
在武漢回上海的輪船上,樊錦詩連夜寫了悼文,並讓大弟代表全家在追悼會上念了悼詞。
會後,當著父親當年的同事和單位領導的面,樊錦詩語氣冷靜地說:
「你們當時那樣對待我父親,他的死,難道你們沒有責任嗎?」
事後他們議論說,「這家老三的嘴巴很厲害」。
這個時候,樊錦詩已經用自己瘦弱的肩膀,扛起了家庭的重擔。
她的內心,並不像身體看上去的那般瘦弱。
1968年11月,樊錦詩的第一個兒子彭予民出生。
本來說好去武漢生孩子,可是當時的革委會並沒有允許,甚至在臨產一個月的時候,她還被要求去地裡摘棉花。
生孩子的時候,樊錦詩身邊一個親人都沒有,孩子的什麼東西都沒有準備。
等老彭挑著擔子到醫院的時候,孩子已經出生好幾天了。
因為沒有長輩在旁邊指點,樊錦詩又完全沒有帶孩子的經驗,老彭就特地隨身帶了一本《媽媽手冊》。多長時間喝水,多長時間喝奶,孩子哭鬧是什麼原因……靠著這本手冊,樊錦詩把孩子帶到了一歲多。
休完產假就要上班。沒人幫忙帶孩子,成了樊錦詩最苦惱的問題。
小孩都六七個月了,還繼續捆在襁褓裡。後來大家都說絕對不能再這樣了,孩子大了會掙脫,容易產生危險。
那時候,樊錦詩上班的時候總是提心弔膽,只要回宿舍遠遠聽到孩子的哭聲,她心裡就踏實一些;如果開門看見孩子衝著她笑,她就趕緊去親他;如果沒有孩子的聲音,她就會擔心是不是出事了?
因為敦煌當時是找不到保姆的,她請同事的母親幫忙看過半年,每個月給二十塊錢,什麼都不需要做,就把孩子看住就行了。後來,人家說啥也不給看了。
1970年2月,孩子只有送走了,送到了河北老彭的老家他姐姐那兒。
1973年10月,第二個孩子彭曉民在武漢出生。因老二送河北寄養,老大就只能接回武漢,由老彭親自照顧。
後來,老二還在上海樊錦詩的姐姐那兒寄養過一陣子。1984年,老彭到上海出差,便把孩子從上海接到武漢,從此他一個人帶了兩個孩子。
「我覺得老彭太了不起,我的孩子太可憐。」
「這一年,我與老彭的分居問題已經到了非解決不可的地步了。」
因為雙方單位都不同意調動,此事又拖了兩年。最終在老彭的理解下,他放棄了他創建的事業,來到敦煌,他們一家才得以團聚。
那是1986年。大兒子已讀高中,二兒子也已經小學畢業。
在與老彭分居的19年裡,樊錦詩坦言:
「我常說自己幾次想離開敦煌都沒有離成,敦煌是我的宿命。」
在時代和命運的激流中,她也曾感到自己就像一個漂泊無依的流浪者,從繁華的都市流落到西北的荒漠。
「我應該成為一個好妻子,一個好母親,我應該擁有一個完整的家庭,應該有權利和自己的家人吃一頓團圓的晚飯。沒有我這個家就是不完整的,孩子們的成長缺失了母親。
但是,在一個人最艱難的抉擇中,操縱著他的往往是隱秘的內在信念和力量。」
她說,我離不開敦煌,敦煌也需要我。
「此生命定,我就是個莫高窟的守護人。」
「我已經習慣了和敦煌當地人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地進洞調查、記錄、研究。
我習慣了每天進洞窟,習慣了洞窟裡的黑暗,並享受每天清晨照入洞窟的第一縷朝陽,然後看見壁畫上菩薩的臉色微紅,泛出微笑。
我習慣了看著洞窟前的白楊樹在春天長出第一片葉子,在秋天又一片片凋落。
這就是最真實的生活!」
有一段時間,她特別喜歡在黃昏時分去爬三危山。三危山正好面對鳴沙山崖體上的石窟,在那裡可以望見整個莫高窟。那些密集的洞窟像蜂房一樣錯落地分布在崖面上,就好像成百上千雙眼睛,每一雙眼睛裡都充滿了滄桑和神秘。
在莫高窟這樣的自然環境裡,她常常會想到李商隱的一句詩:
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
「人其實是很渺小的,人一生中能做的事情非常少,我們都只是過客。」樊錦詩說。
「相識未名湖,相愛珞珈山,相守莫高窟。」
這是樊錦詩和老彭的愛情。
兩人是大學同班同學,老彭是班上的生活委員。因為他年輕的時候白頭髮就很多,樊錦詩一直叫他老彭。
1967年1月15日,他們結婚了。
結婚以後,兩人經常通信。
「我感覺他對我非常關心和體貼,是個可靠、有情的丈夫。我們在一起的時候無話不說,我們不在一起的時候也會經常交流,但我們說的都不是家庭瑣事,主要談的都是各自的工作。」
經歷了「文革」,父親含冤而死,母親病倒,大弟的工作因父親的原因不能落實……樊錦詩來往於敦煌、上海、武漢之間,身心俱疲,甚至差點流產。
那時候,樊錦詩最強烈的念頭就是離開敦煌,到武漢去。「我覺得只有到武漢,到老彭身邊才能感到安全。」可是在動蕩時期,是無法解決分居問題的。
不禁會問:為什麼兩個人經過風風雨雨,還能夠不離不棄?
老人這麼說:
「我覺得那是因為我們就是那個時代的人。我們是同學,互相理解。我們從來不會說『我愛你』,我們就是把最好的東西給對方。老彭知道我喜歡他,他也從來不給我說狠話,也不願意拋棄我這個人。」
這是那個時代的愛情。
老彭自己帶孩子的那些年,自己要教學、辦專業、出差,還要照顧孩子的生活。每次出差,他就只能把孩子交給同事照顧。這次交給這一位,下次又交給另一位。
著時間的推移,「十年動亂」結束,到了解決分居問題的時候了。
但是,甘肅和武漢大學兩方面的組織都堅決不放人,希望對方讓步,雙方爭持了很長時間。
可貴的是:
「即便在為調動的漫長拉鋸階段,我們倆都從沒有為此紅過臉。」
1986年,老彭最後做出了調來敦煌的決定。
老彭說:「我們兩個人,總有一個要動,那就我走吧。」
樊錦詩回憶說:
其實,如果老彭堅持不鬆口,我最後肯定只能妥協了。但他知道我心裡離不開敦煌,所以他表示自己願意離開武漢大學。
我最感激老彭的就是,他在我還沒提出來的時候,自己提出調來敦煌。如果他不提出,如果那時候他拿出他一家之主的威嚴,也許我就去了武漢,因為我絕對不會因為這件事情放棄家庭,甚至離婚,我沒有那麼偉大。但是他沒有,他知道我離不開敦煌,他做了讓步,如果沒有他的成全,就不會有後來的樊錦詩。
等到一家真正聚在一起的時候,已經是1986年了。
樊錦詩跟很多人都說過一句話,她說:
「我們家的先生是打著燈籠都找不到的好人。一般的家庭都會因為這個問題解決不了,最終散了。但是他為我做了讓步,放棄了自己熱愛的事業,也放棄了自己親手創立的武漢大學考古專業。」
所幸,調到敦煌以後,彭金章把研究方向從商周考古轉到了石窟考古,也做出了很好的成績。
這讓樊錦詩內心感到安慰一些。
2017年,老彭走了。
樊錦詩總想著,等她退休了,兩個人多出去看些地方。可是還沒去幾個地方,老彭卻走了。
她說,老彭這輩子不容易。小時候家裡窮,由大哥大嫂養大。結了婚以後,家也不像個家。
「這一生都是老彭在照顧我,家務事是他幫我在做。」
讓樊錦詩欣慰的是,從2008年到最後走的近十年時間,老彭過得還是很愉快的。她告訴孩子們,他喜歡的衣服、鞋子,都從上海買。
可樊錦詩從來不要老彭給她買東西,「他買的東西我看不上。但他的衣服大多是我買的,內衣、襯衫、外套、西裝和皮鞋,只要是我買的他就喜歡。」
2017年,老彭第二次生病。
老彭對大哥非常尊重。樊錦詩代老彭給大哥大嫂寫了封信。信中寫道:
「長兄如父,長嫂如母,這輩子感謝你們對他的培養,做出了貢獻,都不會忘記是大哥大嫂的教誨。老彭得了這個病,希望你們不要難過……」
最後將近一個月,樊錦詩和兩個兒子還有一個小夥子,四個人輪流值班照顧老彭。
「他從來不想麻煩別人,因為夜裡難受來回折騰,第二天我還聽到他給老大道歉,他說:『昨天晚上對不起。』我說:『你說這個是多餘的話,他是你兒子呀,護理你是應該的。』但是,老彭他就是這樣一個人。」
「有一天,我輕輕摸摸他的額頭,他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抬起身子,把我摟過來吻了一下。
他走的那一天早上,醫院五六點鐘就來了電話,說老彭心率、血壓下降,我想他可能不行了,就急忙往醫院趕。
我到醫院的時候他已經昏迷了,我就大聲叫他:「老彭!老彭!老彭!」我一叫,他就流眼淚了。聽人說彌留之際聽覺是最後消失的,我想他應該是聽到了。」
一個月後,樊錦詩又回到了敦煌。一切都是老樣子,只是她的老彭不在了。
「我早上就弄點餅乾、雞蛋、燕麥吃,中午自己去食堂打飯,一個人打一次飯就夠中午、晚上兩頓,晚上有時候也熬點小米粥、煮點掛麵,就像他在的時候一樣。」
「其實,我一直覺得他還在,他沒走。有一次別人給我打電話,問你現在跟誰過啊,我說就我跟老彭,對方一下不說話了。
1984年1月3日,光明日報發表了一篇題為《敦煌的女兒》的文章。寫的是樊錦詩。
一再拒絕採訪未果,她就向記者提出條件,「希望不要按他們的什麼『需要』來塑造我這個人物,我平平常常、普普通通,千萬不要把我寫成『金剛力士』。」
她說:
現在大家都知道樊錦詩,其實樊錦詩沒什麼了不起,我樊錦詩只是沾了莫高窟的光。
人們表揚我,我知道自己也就這麼點能耐,我不會忘乎所以的。我就是這麼個人,也就是這麼個心態。我不是什麼都好得不得了,也有短板,也有缺點,表揚或不表揚,該做的事還要做。
有人曾問她,人生的幸福在哪裡?
她這麼說的:
「我覺得就在人的本性要求他所做的事情裡。一個人找到了自己活著的理由,有意義地活著的理由,以及促成他所有愛好行為來源的那個根本性的力量。正是這種力量,可以讓他面對所有困難,讓他最終可以坦然地面對時間,面對生活,面對死亡。所有的一切必然離去,而真正的幸福,就是在自己的心靈的召喚下,成為真正意義上的那個自我。」
「我為敦煌盡力了!」對樊錦詩而言,這就是最大的幸福。
直到現在,她每年過年都願意在敦煌,因為只有在敦煌才覺得有回家的感覺。
「每次出門,我都想著要輕點關門,老彭身體不好,別影響他休息。
我把一張他特別喜歡的照片放大,就放在我旁邊。」
祝福樊先生健康長壽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