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看過一部連環畫,叫做《自古英雄出少年》,少年英雄、天才神童,固是為人嚮往的。但有趣的是,不是只有戰國才有甘羅,不是只有宋代才有仲永,也不是只有那趨新的講少年崇拜,連那守舊的也推過孔教神童。
近代就有這麼一位孔教神童,名曰江希張,要問這神童有多神?據神童自述和旁人記載(江希張自述,《歷城文史資料》第2輯;《王鳳儀言行錄》第十八節):
江神童1907年2月14日生於山東省歷城縣,祖父識字不多,父親在農作之餘,苦讀二十年,寫過一些孔教的通俗讀物。
父祖鑑於讀書甚少,故訓子孫尤切。神童也爭氣,兩歲認字,三四歲時就能作詩文。不料名聲越傳越遠,當時的山東提學使陳榮昌騎馬親來面試,竟認為非常滿意。又對山東巡撫孫寶琦作了詳細報告,再面試一番,上報學務大臣,竟被薦為宣統皇帝伴讀。不過人算不如天算,豈料辛亥革命爆發,皇帝父子亂成一鍋粥,神童的伴讀生涯還沒開始就結束了。
到了民國,皇帝都沒了,這皇帝伴讀當然也失去了魔力。還是神童父親腦袋瓜子靈,想了個法子,教神童寫了一部《四書白話解說》。神童感嘆:「當時我只有七八歲,尚不能獨立思考,一切由大人支配。這部書一半是我自己寫的,另一半是一個姓周的師兄和其他幾個人幫助寫的。不料出版之後,竟暢銷全國,印了上百萬部,版權收入亦頗可觀。」故而在伴讀不成之後默默數年的神童,再度出名。這《四書白話解說》一書還是得到一些名流的讚賞,孔教會長陳煥章也曾當面試過,據說神童應付自如,能對對子,還能賦詩詞。康有為也來信勉勵,神童父親便教他拜南海聖人為師,一度還真受聖人親炙,住在康有為上海的家裡。
神童大名,如日中天,也成了利藪之所在。神童自述,當時人們紛紛仿效,有許多書冊假用了神童的名義。不過他特地指出其中有部《大千圖說》與其無絲毫關係,大概是信佛的人編的。雖然說這話時,神童已經老了,反思認為這部書荒謬絕倫。
可就是這部《大千圖說》,使得神童被魯迅抓住,狠狠敲打了一頓。
「五四」之後大講賽先生,但迅哥發現:
現在有一班好講鬼話的人,最恨科學,因為科學能教道理明白,能教人思路清楚,不許鬼混,所以自然而然的成了講鬼話的人的對頭。於是講鬼話的人,便須想一個方法排除他。
其中最巧妙的是搗亂。先把科學東扯西拉,羼進鬼話,弄得是非不明,連科學也帶了妖氣。……搗亂得更兇的,是一位神童做的《三千大千世界圖說》。他拿了儒,道士,和尚,耶教的糟粕,亂作一團,又密密的插入鬼話。他說能看見天上地下的情形,他看見的「地球星」,雖與我們所曉得的無甚出入,一到別的星系,可是五花八門了。因為他有天眼通所以本領在科學家之上。(魯迅《熱風》三十三)
實則神童「講天堂的遠不及六朝方士的《十洲記》,講地獄的也不過鈔襲《玉曆鈔傳》」。可見迅哥哪管你《大千圖說》是不是神童作的,你神童當年在此書大興時不來反駁,成了老神童,倒來委屈地講說此書乃是偽作,乃是借名炒作,豈不為時晚矣。
「自古英雄出少年」,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說的,但現在用來定是個好詞。近代中國急欲擺脫落後面貌,隨著一次次打擊,也一步步愈加急迫。急的後果往往自亂方寸,講是中學無以為體也好,講是自信心崩解也罷。舊有的規矩破除,祖宗師訓皆可擺兩旁。從嘆服老成謀國,一變成了少年中國,再變成了早上八九點鐘的太陽。
就實情而論,不論謀事還是謀國,畢竟還是經驗靠譜。又正如講近代中國個人解放,口號倒是甚囂塵上,結果卻是那虛擬的人格被抬高,而作為人的個體本身,則被棄之地上(張灝《扮演上帝:20世紀中國激進思想中人的神化》)。在提倡少年至上的年代,深究內心,又詎知提倡者真是把一個個少年放到神座上嗎?不過也是以少年導師自居,便於掌門掌舵罷了。但要掌門掌舵,必定要以少年的興趣和好惡來迎合,漸漸的也只能是提倡者愈加膚淺和媚俗。
本文作者毛白,文載2015年3月8日《東方早報·上海書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