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武漢,稍涼,多雨。
從深秋走到初冬,晝漸短,夜更深。
早起煙霜白,階前黃葉落,初寒鳥雀愁,山高水亦遠。
前些日子吃了幾次螃蟹,總想寫點什麼記錄下,擱置久了,就忘了味道,又想去追憶,索性從書中去尋些文人的螃蟹味。
先看看張岱《陶庵夢憶》記載的螃蟹
"食品不加鹽醋而五味全者,為蚶、為河蟹。河蟹至十月與稻梁俱肥,殼如盤大,墳起,而紫螯巨如拳,小腳肉出,油油如螾愆。掀其殼,膏膩堆積,如玉脂珀屑,團結不散,甘腴雖八珍不及。一到十月,餘與友人兄弟輩立蟹會,期於午後至,煮蟹食之,人六隻,恐冷腥,迭番煮之。從以肥臘鴨、牛乳酪。醉蚶如琥珀,以鴨汁煮白菜如玉版。果瓜以謝橘、以風慄、以風菱。飲以玉壺冰,蔬以兵坑筍,飯以新餘杭白,漱以蘭雪茶。"
讀完口水直流,今晚也要再去嘗幾隻。剖一隻,吃一隻,斷一螯,吃一螯,從蟹殼裡出來就入口入肚。
這時候,詩仙李白來啦。"蟹螯即金液,糟丘是蓬萊,且須飲美酒,乘月醉高臺。"飲酒吃螃蟹,一頓到蓬萊,美哉。
東坡說,我也要一盤。此生"堪笑吳中饞太守,一詩換得兩尖團",以詩換蟹,一飽口福,我要是生在北宋,一定每天拎著螃蟹找男神換詩。
接著,楊萬裡抓起一隻品嘗道,"味道確實不錯","酥片滿螯凝作玉,金穰熔腹未成沙"。 陸遊晚年時也不忘親自動手擘開肥蟹,流著口水寫下"蟹肥暫擘饞涎墮,酒綠初傾老眼明"。
才子李漁更是嗜蟹如命,每到捕蟹的時期,都會把提前存好的錢拿來買螃蟹,以此續命。"心能嗜文,口能甘之,無論終身一日皆不能忘之"。如此執念,難怪被稱為"蟹仙"。
口水也流盡了,那麼問題來了麼螃蟹該怎麼吃才好?
袁枚不慌不忙掏出他的《隨園食單》,"蟹宜獨食,不宜搭配他物。最好以淡鹽湯煮熟,自剝自食為妙。蒸之味雖全,而失之太淡。"
沒聽懂,說人話。蒸著吃!還要自己剝吃。為啥咧?薛姨媽說的,她是誰?且來看看《紅樓夢》第三十八回"林瀟湘魁奪菊花詩,薛蘅蕪諷和螃蟹詠"。
藕香榭裡,只聽得鳳姐喝道"螃蟹不可多拿來,仍舊放在蒸籠裡,拿十個來,吃了再拿。"原來螃蟹冷了,腥氣會加重,因而秘訣一:食熱蟹。補充說明:體弱者還不可多吃。
想那黛玉吃了點夾子肉,便覺得心口微微疼,不再多吃。這才得空看下周遭環境。原來這藕香榭蓋在池上,四面有窗,左右曲廊可通,亦是跨水接岸,後面又有曲折竹橋暗接,亭旁的兩棵桂花也開得正好,眼下的秋水澄淨如洗,倒影著"芙蓉影破歸蘭槳,菱藕香深寫竹橋"的對聯來。
湘雲喊道,拿了十個極大的來。平兒補充道:多拿幾個團臍的,意思是多些雌蟹。那邊兩三個丫頭端上一籠"螯封嫩玉雙雙滿,殼凸紅脂塊塊香"的秋蟹,旁邊幾個有煽風爐煮茶,那邊還有幾個忙著燙酒,好一派熱鬧景象。因而秘訣二:要雌蟹。補充說明:要會認蟹。民間說法"九月團臍十月尖,持螯飲酒菊花天"。螃蟹有團臍和尖臍之分。白肚朝上,蟹臍呈半圓型的稱團臍,為雌蟹,尖臍便是雄蟹。
這邊一桌聽到薛姨媽說"我自己掰著吃香甜,不用人讓",好客的鳳姐便把剝好的蟹肉遞給賈母,接著又剝了一個給了寶玉。李漁說"凡食他物,皆可人任其勞,我享其逸,吃螃蟹卻不可,旋剝旋食則有味,人剝我食,則不僅味同嚼蠟,且似不成其為螃蟹了,仿佛是吃別的東西。"因而秘訣三:親剝蟹。補充說明: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吃起來更有味。
鳳姐剝完螃蟹後,又命小丫頭們去取菊花葉兒桂花蕊燻的綠豆面子來,預備洗手,以祛除腥味。《千金方》裡也記載過一些"澡豆"配方:把豆面加皂角、豬胰等原料同珍貴香料加工處理,晾乾、搗成粉末,再細細摻和到一起,就得到了成品。現代人就不需要這麼講究了,擠點洗手液,用點熱水,差不多也就乾淨了。因而秘訣四:後澡手。補充說明:要洗乾淨點,不然有味道。
賈母吃得差不多了,準備回房歇息,還不忘囑咐,別讓寶哥哥林姐姐多吃了。湘雲答應著。又囑咐湘雲寶釵二人,你兩個也別多吃。那東西雖好吃,不是什麼好的,吃多了肚子疼。黛玉說,覺得心口微疼,須得熱熱的喝口燒酒。寶玉忙拿來燒酒,還是合歡花浸過的,原來合歡花性平味甘,可以安神、解鬱、活血,主治氣鬱胸悶、失眠。酒屬熱性,燙過的酒喝下更容易發散,以疏通血脈、祛風驅寒,中和螃蟹在體內形成的寒氣。因而秘訣五:祛蟹寒。補充說明:喝點熱的也行。
賈母剛走,孩兒們吃夠了,就開始自嗨起來,寶玉最先喊出來:"今日持螯賞桂,亦不可無詩。我已吟成,誰還敢作呢?"接著就是精彩的鬥詩環節,不再贅述,感興趣者可以去翻看原文。
吃完,該算一筆帳了。第三十九回,曹公借劉姥姥之口,給蟹宴算了一筆帳。這些螃蟹,以當時的市值五分一斤,十斤五錢,五五二兩五,三五一十五,再搭上酒菜,一共倒有二十多兩銀子。這一頓的錢夠莊家人過一年。
其實螃蟹除了蒸著吃,還有很多做法。《紅樓夢》四十一回裡在劉姥姥遊大觀園時還出現螃蟹餃子。陸遊還記載過"蟹饌牢丸美"。所謂"牢丸"即指包子,說明那時已經有了蟹粉包子。《金瓶梅》中,常峙節為答謝西門慶,特意讓妻子做了"釀螃蟹",意思是蟹粉裝在蟹殼裡。該菜現在我們通常叫蟹鬥,屬蟹粉菜餚,再根據其烹飪特點,此菜稱"香酥蟹鬥"比較貼切。
另外宋詡《宋氏養生部》還收錄有烹蟹、燒蟹、蒸蟹、芙蓉蟹、瑪瑙蟹、五味蟹、酒蟹、油炒蟹、糟蟹、醬蟹、蟹胥以及蒸黃甲、蒸白蟹等十多種。武漢街頭還有蟹腳熱乾麵,明早我去吃一碗得了。
寫著我已經餓得不行,該吃飯了。最後還要提示下,螃蟹有四樣東西不能吃:蟹腮、蟹心、蟹胃、蟹腸。另外吃了螃蟹後不要吃柿子、梨、冷飲、花生、羊肉、濃茶、狗肉。
"得酒滿數百斛船,四時甘味置兩頭,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