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女兒和媽媽的戰爭,還存在於對「美」的爭奪上。進入青春期,女兒開始特別在意自己的臉蛋、髮型、身高、體形,並對漂亮衣服和飾品蠢蠢欲動,母親將這一切視為危險的信號。
《不可慢待的孤獨》,宋涵 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生活書店出版有限公司,2015年7月
每個男孩心裡都有一個英雄,每個女孩也有一個她想要成為的女性形象。比如,她想要成為像可可·香奈兒那樣的大膽新女性,或者是日劇裡拈花惹草養貓的小清新主婦,又或者只是公司裡那個靠自己買房買車的優雅女上司。
而在她的一生中,她最不可能想要成為的女人,就是從她出生之日起就與她的生活親密相連的女性:她的母親。
要不要這麼犀利呢?母親節才剛剛過去,溫情的節日祝福還未褪去餘熱,我卻像身穿黑色大袍、面無表情的審判者拋出這個不愉快的事實。但是,我相信女人們一定知道我在說什麼,在她們漫長的一生,她們都在和一個女人進行戰爭,或明或暗。
男性讀者也許會嚇一跳,畢竟母親對他們而言是最初也是最持久的女神,是生命早期的安全感,是包容一切的溫柔,是永恆的愛。性別的不同增添了神秘的崇拜感,他們永遠不能想像母親是如何孕育出生命的。但對女兒來說,女性身份的神秘就蕩然無存了。母親的身體所經歷的一切,她都會經歷。從青春期開始,這就是兩個女人之間的對峙了。
幾乎所有的女兒都抱怨過母親的「控制欲」。從年少時期的不穿秋褲絕對不準出門、偷翻抽屜偷看日記,到工作以後的連環奪命call:「我安排了老同事兒子和你相親,你一定要去」……我的許多女朋友能如數家珍地道出母親給自己留下的心理陰影。有個女朋友至今看見牛奶就反胃,是因為在她的中學六年,她媽媽雷打不動地每天為她準備一盒牛奶,無論她多麼強烈地表達她討厭牛奶的腥味。抗議無效後,她妥協了,然後每天在上學路上把牛奶偷偷倒掉。我的另一個朋友一到周五晚上就情緒崩潰,必須要上館子吃一頓來撫平心緒,因為她媽媽每到周五就會給她打電話:「你都32歲了,還一個人,你以後要怎麼辦喲!還能不能生出孩子喲!」有些母親還反抗不得,被女兒一頂嘴就以淚洗面,甚至絕食,讓戰爭的另一方憋了一肚子氣沒地方撒。這讓很多女兒暗暗下定決心:以後絕對不做像她這樣專制的媽媽。當然,能不能做到,那是後話了。
女兒和媽媽的戰爭,還存在於對「美」的爭奪上。進入青春期,女兒開始特別在意自己的臉蛋、髮型、身高、體形,並對漂亮衣服和飾品蠢蠢欲動,母親將這一切視為危險的信號。我親眼看見一個14歲女孩讓父親買了一條略顯隆重的裙子要去參加同學的生日party時,她母親恐慌地問:「她才那麼小,為什麼就這麼虛榮?」我也親耳聽見一個媽媽對她即將上大學的女兒說:「你要穿得爛一點。」這些行為都顯示了母親的兩種心理:一、她難以接受女兒從一個天真無邪的女孩成為一個可能具備性感特徵的女人,在許多父母眼裡,子女永遠都是「小孩」,而不是「人」;二、她擔心女兒被男性傷害,於是用一種最保守的方法—裹住女兒的美的可能性,來隔絕傷害源。當她這樣做時,她在無時不刻地傳達一種潛意識:男人是可怕的,美麗是罪惡的。
第三場隱性的戰爭緊隨著前一場戰爭而來。漸漸長大的女兒開始發現,母親不僅沒有太多的女性魅力,還有作為一個女人最致命的弱點:她得不到男性的,尤其是丈夫的愛。無論女兒多麼叛逆,她內心深處都會不自覺地將母親的命運視為預測自己未來的鏡子,畢竟她們彼此是如此血脈相連。女兒發現眼前的這面鏡子是黯淡又落寞的——這對滿懷羅曼蒂剋期望的女兒來說是個沉重的打擊。她並非不愛母親,因此她為母親感到委屈,同時也為自己深懷恐懼:害怕將來成為像母親那樣沒有愛情滋潤的中年女人。所以,當母親苦口婆心地給予女兒關於如何挑選男人以及經營婚姻的建議時,大多數女兒都像一扇堅定無比的鐵門,將母親所有建議反彈回去,不僅僅是因為她們在叛逆期,更是因為在長久的婚姻中,還能維持愛情之光的母親太少了——母親的那一大筐說辭,太蒼白無力了。
許多女兒在工作成家以後,與母親的關係也沒多大的緩解,總是夾雜著些許不快。最大的一個原因是當女兒有能力也有意願讓母親享受更好的生活時,母親總會以最掃興的方式澆冷她的一腔熱血。我的一個大學同學在美國留學期間,給實驗室導師打工賺了點美金,興衝衝地把父母接到美帝,計劃了半個月的遊玩行程:路線、旅店、餐廳、景點都規劃好了。然而如同往常一樣,在這半個月中,她幾乎每天都在和媽媽舌戰或冷戰。她每一次付帳,老太太都會像一隻老鷹一樣緊緊盯住她的錢包,然後感嘆:「這麼貴!嘖嘖!」在最美的風景裡,老太太也不去欣賞,只是不停地念叨剛才又花了多少錢。我的同學在最後一天的晚餐上終於爆發了:老太太每責怪她一句,她就點一個昂貴的菜,直到點了十幾個菜,老太太終於閉嘴了。她以這樣殘忍的方式贏得表面的勝利,內心卻難過不已:無論她多麼想去理解自己的媽媽,她也不得不接受這個頑固的老太太這麼多年來一次又一次對她美好期待的毀滅。
是的,最後一種戰爭才是最曠日持久的:對抗母親的嘮叨。不知為何,在男性作家的文章裡,母親的嘮叨總是與母愛天然聯繫起來的,是愛的證明。女兒對母親的嘮叨卻常常不耐煩,因為她們很敏銳地感知到(有些人是要在許多年以後才感知到),這是對她個人自信的一種凌遲。嘮叨的本質是不信任對方的智商與能力,更何況中國母親的嘮叨通常伴隨著指責。大大小小、事無巨細、瑣碎無邊的嘮叨與貶低,足夠像一把微型的削皮器,日積月累,把女兒的自信與自我削得不剩骨頭。男性在社會上還有另一種力量鼓勵他們去勃起、去爭取,女性的張揚卻一再被挫敗,當許多成年女性在掙脫自我壓抑的過程中艱難前行時,她們會在自我貶低的源頭,隱隱約約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聽到那串熟悉的嘮叨。
與兒子不一樣,在母親老去、女兒長大的過程中,女兒會以天然的女性視角,來觀察她眼前這個女人的命運;母親是她了解「女人」是怎麼一回事最近的模板。我們不得不承認,在我們所處的社會中,中老年女性的生活處境並沒有那麼幸福。她們大多有無力感,她們或多或少受過男權社會的傾軋,她們很容易放棄自我努力,在庸常、嘮叨、抱怨與毫無安全感的路上一路滑下去。是的,她們大多勞累而辛苦——面對這樣勞累而辛苦的母親,兒子想的是:「媽媽如此辛苦,我將來要好好報答她。」女兒想的是:「媽媽如此辛苦……(請注意轉折)……我將來一定不能像她那樣,絕不。」
女兒與母親的戰爭本質,是女性害怕自己陷入像母親那樣的生活中,是她不認同母親作為一個女性的生活狀態(如果一個女兒深深認同母親的生活,她們之間肯定可以和平相處)。她希望從中蛻變出來,創造一個有美的、有愛的、有自由的、有接納的新世界。她容易被母親惹怒,恰恰是因為她對自己並沒有太多信心,她害怕這個對自己一生最有影響力的女人真的影響了自己,並在潛意識裡恐慌自己終究會變成她。她在用憤怒來抵禦這絕望和恐懼。
在母親與女兒的戰爭中,我通常站在女兒這一邊。紀伯倫對父母說:「你可以庇護子女的身體,卻不是他們的靈魂,因為他們的靈魂屬於明天,屬於你做夢也無法達到的明天。你可以拼盡全力,變得像他們一樣,卻不要讓他們變得和你一樣,因為生命不會後退,也不會在過去停留。」
好的「母親」,應該是可以跨過無形的時間界限,常常站在「女兒」的那一邊,去打量自我與世界的女人。
本文摘自《不可慢待的孤獨》,宋涵 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生活書店出版有限公司,2015年7月。
《不可慢待的孤獨》圖書簡介
當一個人孤獨時,他/她並不是一潭死水。孤獨,並不是吞噬生命的黑暗,而是灼烤著生命的火,它是一種提醒,提醒著生命本應是:獨立的、原創的、值得認真對待的。孤獨的獎賞,大約每一個不慢待孤獨的人,都能遇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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