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黃詩萱 新青年非虛構寫作集市 收錄於話題#我們的時代11#新青年11#非虛構寫作12#大學生10
作者 | 北京大學 黃詩萱
指導老師 | 張慧瑜
本文系北京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2020年《專題片及紀錄片創作》課程作業,獲得「我們的時代·2020年新青年非虛構寫作集市」優秀作品獎。
引言
圖片來自臺灣《經濟日報》
1989年10月,臺灣經濟正起飛,但嚴重缺工急需基層勞動人力,政府為推動重大建設通過「十四項重要工程人力需求因應措施方案」,首度以項目方式輸入營造業移工,拉開移工來臺序幕。30年後移工在臺突破71萬人,重大工程與長照家庭多可看見他們的身影。
1992年公布實施的「就業服務法」,正式開放移工,引進產業及社福兩大類的移工,而男性多數在工地、工廠和漁船上工,女性則進入家庭或機構,成了看護或幫傭。
根據臺灣地區「勞動部」統計,移工人數在2018年年底已經超過71萬人,其中產業移工高達45萬人,多來自越南、泰國等,他們多從事製造業、營造業及漁業等3K(骯髒、辛苦、危險)產業;另外,臺灣高鐵、雪山隧道、臺北捷運等重大交通建設,移工也參與其中。
如今,在臺灣的路上移工的身影隨處可見,尤其是臺北火車站的車站大廳,每到星期天總會有一群一群的移工聚在一起,聊天吃東西又或者是拿著手機與家人、朋友、戀人視訊,也有的在直播與他人分享他們的生活日常。
臺灣臺北一個公園裡,一名印尼女傭在照顧一位坐輪椅的男性。(圖片來源:「南風窗公眾號」)
01 來臺
Kristina Nini(妮妮)是一個來自印度尼西亞的移工,她剛滿十八歲的時候就一個人藉由中介的幫忙,從印度尼西亞來到臺灣工作,現在已經在臺灣待了12年了。初次見面時,當我問到妮妮為什麼想要來臺灣工作呢?妮妮就說:「我想要賺很多很多的錢,要幫忙家裡。然後之前因為高中還沒讀完,所以用國中畢業證書過來臺灣,在臺灣繼續上課,我來這邊直接上了大學,臺灣這邊有類似印度尼西亞大學的學校,如果我們沒辦法每天從家裡去上課,就用網絡上課,讀三年,兩年半快到三年這樣。在這邊可以上課可以念書,可以賺錢幫忙家裡,所以也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好的。」
妮妮在來之前沒有考慮的太多,主要是為了賺多一點錢,幫助家計。
02 關於工作
「我換過好幾次工作,第一份工作是照顧阿嬤(註:阿嬤,在閩南語、客家話等方言中表示祖母、奶奶的意思),之後換工作是因為阿嬤去世了。然後我現在換工作換僱主,第十五個。我在這邊工作有年限限制,四十年到了我就要回去了。我打算不能在這邊工作的時候就回印度尼西亞。我現在換的工作還是照顧阿嬤,我也做過照顧阿公阿嬤以外的工作。
僱主不好的,用照顧阿公阿嬤的名義,去養豬、養雞、養狗、種田,後來受不了了就換僱主,但是僱主不同意我換僱主,所以我就用跑的,跑到大馬路上攔摩託車,但是僱主有監視器,所以我在跑走之後,找到騎摩託車的騎士願意幫我的,我就麻煩他載我去警察局救命。因為中介不理我,我跟中介說過那個僱主不好,讓我在那邊種田,不是真正照顧阿公阿嬤,又因為我都不能帶手機,所以中介又送我回家了。我也沒有告他們,我知道這個僱主不好,可是中介不管,所以我就直接換中介到臺北。這個臺南的中介僱主都沒有聯絡,我現在換了我就沒有再找中介,直接找僱主,直接聘僱,到現在我也沒有找到僱主。
照顧老人
如果沒有中介我們可以少給很多錢,如果用中介我每個月扣1800,第一年1800,第二年1700,然後第三年1500,每個月一定要這樣扣。對我們來說很多,但是第二年如果用同一個中介就會1500每個月,所以我在臺北市第9個僱主我就離開了,我不用中介,因為已經滿三年了,就可以直接聘僱,我直接去直接聘僱聯合服務中心。」(註:依據臺灣「勞動部」2018年3月30日發布的「勞動部令」中的外勞部份,臺灣中介不得收取中介費,僅得收取服務費,外勞來臺第1年每月最高收取1,800元、第2年每月最高收取1,700元、第3年每月最高收取1,500元,3年合計可收取6萬元。)
當妮妮說到她之前在臺南的經歷時,重複了好幾遍她養豬、養雞、養狗、種田的工作,每一次說的都比前一次的更加刺痛,我那時發現了她鴨舌帽下的眼眶微微泛淚,且激動並有些啜泣的與我說到這些事情,她並沒有為此感到生氣,反而更多的是委屈與無奈,在那之後,整個聊天的過程我再也沒有見到妮妮那樣的表情。
臺南區位圖
「在養護機構的時候最辛苦,我在安養院工作是因為,當時用一個阿公的名字,阿公當時在安養院,然後我的僱主叫我跟安養院那邊一起工作,然後薪水是一樣的,只有照顧阿公的,不是安養院的薪水。我一天在那邊,五十個阿公阿嬤在那邊,然後有六個要我照顧,每天。我負責煮飯、每天早上要六點起床煮稀飯、中午要煮飯、晚上要煮飯給五十個人吃,五十個人是阿公阿嬤,然後再加六個人,外籍勞工,菲律賓、印度尼西亞、越南,我要煮給全部的人。
然後晚上還要丟垃圾,還有幫忙倒尿、幫忙量血壓、還有換尿布,然後這六個阿公我一定要負責給他們洗澡、照顧他們,每天都要。每個月一直換病人,不是固定這六個阿公,要輪流,阿公阿嬤一定要六個,因為如果真正在那邊要用養護機構的名義,要照顧八個到九個,一個人。然後如果要休息時間,只有一個小時,中午。我工作7點到晚上9點,這個很累,但是如果阿公阿嬤有什麼問題,比如要急救,我也一樣跟著他們去醫院,因為只有我可以講臺語還有國語,然後其他的菲律賓還有越南人他們也會講,可是不太會,所以我還是要跟著他們在醫院,就是這個辛苦,在安養院很辛苦,在種田也很辛苦。
電影《淪落人》講述了年輕菲傭Evelyn照顧癱瘓男子梁昌榮的故事。
所以在安養院這個我是告到法院去了,因為他這個沒有算到我的加班費,這個我告了五年,換了兩個律師,我有打電話給1955幫忙(註:1955是一個勞工諮詢免付費專線,民眾及僱主如有聘僱外籍勞工管理規定、勞動法令或勞資爭議等相關疑慮,可以透過手機或市話直接撥打1955免付費專線尋求協助),然後從安養院那邊,我立即辭職,然後繼續告,要我的加班費,但是我拿不到,因為那個錢我贏了,可是我沒有拿到錢,因為這個安養院的名字不是用他的名字,是用他兒子的名字,然後我告這個安養院是用老闆的名字,結果他最後的財產是給他的兒子,老闆的兒子,所以我告不到,然後他的財產是一整棟大樓,所以一整棟大樓我拿不到任何一點,我贏了29萬多,所以我搞了這個五年,十七趟法院,這個最辛苦。」
很多在臺工作的外籍移工都會遇到一些惡劣的僱主,這些僱主常常以正當的僱傭名義,僱傭這些移工去做一些超越僱傭工作的事情,我們常常說到的廉價勞工,就是說這些做很多事,卻領不到相應報酬的人。這些事情的屢屢發生,也顯示了外籍勞工權益的受損,而近幾年來也越來越多人關注移工的議題,政府也對此越來越重視,不斷修正新的法條來維護他們的權益。
「因為是在僱主僱用下工作嘛,所以我們快樂最重要,如果我們在工作不快樂,好像一天的時間就很滿。最開心的事就是老闆讓我們可以玩手機,就是工作有工作的時間,休息可以玩手機,這個我最快樂。我遇到很多僱主在工作時間連手機都不能用,出去也不可以,這個我很難過,因為現在大部分是大家都用手機,如果沒有手機就不可以,出去也不可以,然後因為這個新冠肺炎病毒的原因,更不可以出去,只能出去丟垃圾,這個我更難過了。」
沒有所謂快樂的工作,在妮妮心裡,只要能夠不受委屈的完成工作,有休息的時間,有能夠自由使用手機的時間,這些也就夠了,這些就能夠稱為工作上最快樂的事。手機作為他們平時能夠與外界聯繫或是陪伴的一個生活必需品,使得他們在繁忙的工作間還有喘息的機會。他們跟我們一樣,沒有什麼不同,在這個時代下,電子產品對於每個人來說都非常重要。
「現在的工作很好,僱主很好,也同意我們休息,最重要的是僱主同意我們拜拜,就是穆斯林拜拜。」
這些外籍移工大多來自伊斯蘭教國家,有很多的信仰禮俗,在一個不是廣泛信仰伊斯蘭教的地方,對於他們來說能夠繼續擁有自己的信仰是非常幸福的事情。能夠在新年的這天擁有慶祝的資格,對於他們來說更是生活中的小確幸。
03 妮妮與她的頻道
初次了解妮妮,是在一則關於移工直播的文章中了解的,在參加了相關講座後,在機緣之下得到了與妮妮聯絡的機會。直播其實在這個時代很常見,也沒有什麼好奇怪的,但是移工直播卻給直播附上了一層新的意義。
「我的僱主都不知道我會拍這些影片,雖然他們知道我喜歡拍影片,他們知道我是用網站,可是不知道我的youtube,有的僱主不喜歡我在他們的家裡拍youtube、圖片,有的僱主不喜歡,所以我不讓他們知道。每一個僱主習慣不一樣,有的同意有的不同意,有的僱主喜歡,那麼我自拍他們也會同意,如果我拍影片有的僱主就不同意。如果僱主同意,我就會拍影片,但是沒有拍他們,家裡的東西也不拍,所以大部分我是拍外面,或是拍我很重要的這些賣的食物。
在電影《淪落人》中,年輕菲傭Evelyn在閒暇之餘喜歡到處拍照。
我都在睡覺時間做這些食物,他們不知道,他們只知道我在拍影片,可是不知道我還在用這個東西。他們知道我在網絡賣,因為有的知道我在那邊煮東西,有的不知道,不是全部的僱主都同意。我們是在宿舍,就我的朋友有些住在工廠的宿舍,然後我在那邊煮了,拿來在這邊賣(臺北火車站大廳)。」
與妮妮見面時,妮妮拖著一個紅色的大行李箱和一個大袋子,我問她怎麼還拖了一個大箱子呢?妮妮說,她平常放假就來這邊,把自己做的一些家鄉食物袋過來這邊賣,多少賺一點錢,也順便交朋友。她說今天是他們的新年(開齋節),所以有表演,她剛從一個演出回到臺北火車站這邊。
圖為臺北火車站的印尼勞工慶祝開齋節。
開齋節訂於伊斯蘭曆每年十月一日,為穆斯林慶祝整個九月「齋戒月」(Ramadan)的結束而設,是伊斯蘭教一年中兩大重要節日之一,代表穆斯林完成一個月的齋戒,也象徵新生的開始。
「我最快樂的時候就是在這裡(臺北車站的大廳),像這樣子放假。但就只有禮拜天,一個月一次,但是禮拜天我可以出來一個小時、兩個小時,(坐車)來回就已經沒有了。所以今天是因為過年,也是我第一次在這邊,新的僱主,可是我還沒有籤約,所以沒有辦法真正在這邊工作。今天也是第一天放假,是因為過年,在新的僱主這邊啦,之前是因為我沒有僱主,所以我可以每天在這邊賣那些便當,現在我有僱主了,但是還沒籤約,因為問卷還沒有下來,勞動部的問卷還沒有下來,所以在繼續等。」
因為平常工作繁忙的原因,妮妮一般只有星期天可能會有放假,但這种放假也是不固定的,所以妮妮每次直播的時間都不固定,直播的時間也不會太長。即使如此,妮妮還是想要將最樂觀的一面展現給大家,她想讓別人知道,她過得很好,不用擔心她。
「拍影片的時候一定要展現自己的笑容、一定要很開心,這樣才能夠把我的笑容分享給大家,讓大家跟我一樣勇敢,面對自己的生活,當我有困難或是難過的時候,我就不會拍影片,我不想把我的負面情緒帶給他們。拍影片的時候我能夠放鬆心情,感覺自己不是一個人。」
開齋節美食
04 家人 朋友
妮妮隻身來臺十二年,卻只回過家一次,她很想念他們,但為了家計,她必須繼續在這邊打拼。家中有七個小孩,都是女生,妮妮是長女,她認為自己必須挑起這個擔子,養活全家人。
「我用視訊,用Whats app視訊,如果僱主有同意我們講電話,我們可以講電話,但是不要影響到工作,就是比如說阿嬤不要跌倒,這個最重要。
平時我也是看阿嬤什麼時候睡覺我就要跟著阿嬤,跟著阿嬤一起睡覺,然後我也不會用手機,因為很累。」
妮妮認為在做好自己份內事的基礎上,還保有一定的自由,對她來說是一件值得感恩的事情。她總是把工作該做的事情認真的去做,再用剩下的時間,去完成其他她想要做的事情。
臺灣的風景很美,但在妮妮眼中,最美的不是這些風景,最美的風景就是很多朋友一起吃飯,這個最美。
「我們在這邊認識、在這邊一起吃飯,等我們回到印度尼西亞的時候,可能就見不到了。所以在這邊拍照拍影片是我們的回憶,才不會沒有辦法回憶。」
說完,妮妮就急急忙忙地看了一下時間,五點了,她說她六點前必須回去,而她的紅色行李箱卻還未打開,我心想我打擾她太久了,影響了她開市的時間,便匆匆的結束了這次的談天。我離去前還與妮妮一起拍了一張,有臺北火車站字樣的合照,她說這是我們這段美好時光的證據…
電影《淪落人》中菲傭Evelyn(左一) 閒暇時和其他菲傭一起聚會聊天。
後記
臺北火車站的大廳這天很熱鬧,很多的外籍移工都在這邊聚會,因為疫情的關係,這邊已經有一段時間禁止人家在這邊席地而坐了,但最近疫情趨緩,又重新開放,引起了一些爭議。
我一個人站在臺北火車站的大廳時,沒有任何人過來驅趕,沒有人禁止我在這邊吃東西。當我跟妮妮還有她的朋友在一起時,卻被一群警察過來多次關心,讓我們禁止飲食,不斷的將我們驅趕到角落去,甚至擺出了一副厭惡的表情。我心知肚明,這些根本是不成文的規定,僅僅是他們的一面之言,卻無可奈何。與妮妮的談話之餘,讓我更加觸動的是這些人的嘴臉,讓我久久無法釋懷。
保障移工合法權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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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南風窗公眾號:《我在臺灣了解的外籍勞工真相》,作者姜雯,網頁連結:https://mp.weixin.qq.com/s/yuaj3xY3ZXHsnyttaaUPyQ
②新天地公眾號:《特稿|我是菲律賓勞工,我在臺北》,作者李婧雅,網頁連結:https://mp.weixin.qq.com/s/qff2Zun-cOp3cDf3pYM4FA
原標題:《我們的時代 | 時代下的移工:外籍勞工來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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