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報記者康慨報導 當代德語世界最重要的先鋒戲劇家、奧地利大師級作家彼得·漢德克(Peter Handke)之八卷本作品集將在中國陸續出版。
前兩卷——《守門員面對罰點球時的焦慮》和《罵觀眾》,於2013年1月由北京世紀文景公司在上海人民出版社名下推出。
40天前,漢德克迎來了70歲的生日,德語世界有廣泛報導,致敬之餘,亦不忘多加評議,實因漢先生有三高:高度重要,高度著名,也高度具有爭議性。
說話劇的祖師爺
漢德克作品集的首卷《守門員面對罰點球時的焦慮》收入了他早期的四篇小說:《推銷員》《監事會的歡迎詞》《一個農家保齡球道上有球瓶倒下時》和《守門員面對罰點球時的焦慮》。最後一篇發表於1970年,由於兩年後被德國大導演維姆·文德斯搬上銀幕,因而廣為世界知曉,1980年又被選入德國的學校課本。漢德克與文德斯是終生好友,他還與文導共同創作了電影《柏林蒼穹下》(Der Himmel über Berli,1987)的文學劇本。
第二卷《罵觀眾》包括他早年的三部劇作:《自我控訴》《罵觀眾》(本報前譯《冒犯觀眾》)和《卡斯帕》。這一卷尤其重要,所收三部劇作,不僅奠定了漢先生「說話劇」(Sprechstuecke)的功業,亦足以流芳。
《罵觀眾》乃漢德克的劇場處女作,1966年6月在法蘭克福的實驗戲劇周上首演。同年10月,另兩部說話劇《預言》和《自我控訴》也在奧伯豪森上演,令他引起廣泛關注。
漢德克完全消除了布萊希特極力保持的演員與觀眾、戲劇與現實之間的距離——即「陌生化」或「間離」,說話劇幾無布景、劇情與對白,演員只是演員,而不是劇中的某個角色。他們在臺上直接對觀眾發話,或提問或辱罵,嘲笑他們是傻瓜,甘心坐在劇場裡受人矇騙。漢先生提點演員:「他們在這場序幕中使用的單詞如下(順序並不重要):你們這些醜惡的嘴臉,你們這些小丑,你們這些傻呆呆的眼睛,你們這些可憐蟲,你們這些不要臉的傢伙,你們這些活寶,你們這些只知道張著嘴巴傻看著的蠢貨。這裡要追求的是一定的聲音上的統一性。」
演員登場,先對觀眾做一番警告:「在這裡,你們不會聽到任何你們未曾聽過的東西。在這裡,你們不會看到任何你們未曾看過的東西。在這裡,你們不會看到任何你們在這裡總會看到的東西。在這裡,你們不會聽到任何你們在這裡總會聽到的東西。你們將會聽到你們平時所看到的東西。你們將會聽到你們在這裡未曾看過的東西。你們將不會看到一齣戲。你們的觀看樂趣將不會得到滿足。你們將不會看到演出。這裡並沒有演出。你們將會看到一出沒有情景的戲劇。」
1968年初,漢德克獲得了聯邦德國著名的格哈特·豪普特曼獎。5月,他的首部長劇《卡斯帕》在法蘭克福和奧伯豪森上演,大大地轟動了世界。主人公為只會說一個句子的自閉少年,不斷被幕後提詞人(導師)用語句反覆拷問,壓制,教導,呵哄,威嚇,飽受權威意識形態通過語言施行的操控、折磨與規訓,以使其成為符合社會要求的「正常」一員,最終他卻連僅有的一點點自我也被剝奪殆盡。「隨著我的第一句話,我便落入了陷阱。」卡斯帕說,「我說話了,我便被帶進了現實。」原有的那句話被摧毀,他的人格完全陷入了混亂、絕望與羞恥,最後連續五次說出了奧賽羅「神經錯亂」時的那句「山羊和猴子!」。
卡斯帕的故事有歷史原型,即19世紀紐倫堡著名的「洞穴人」卡斯帕·豪澤,他被人在街頭發現時,也只會說一句話:「我想成為爸爸那樣的騎手。」漢德克將這句話改成了更具普遍意義的「我想成為別人那樣的人」。
維爾納·赫爾佐格曾於1974年以同樣的歷史故事為素材,拍成電影《卡斯帕·豪澤:人人為自己與上帝反全體》。
《卡斯帕》已成德語戲劇中被排演次數最多的作品之一,在現代戲劇史上的地位,堪與貝克特的《等待戈多》相提並論。
七十大壽憶當年
在羅伯託·波拉尼奧的小說《2666》中,三位歐洲的德語文學專家前往僻遠的墨西哥北疆城市聖特雷薩,尋找本諾·馮·阿琴波爾迪——他們心目中20世紀最偉大的德語作家。但是在午餐桌上,一位自我流放的智利同行對此提出了不同的看法。
「我認為,」阿瑪爾菲塔諾說,「卡夫卡才是20世紀最偉大的德語作家。」
成,評論家們說,那「戰後最偉大」的德語作家總可以吧,要不就是「20世紀後半葉最偉大」的德語作家?
「你們讀過彼得·漢德克嗎?」阿瑪爾菲塔諾一句話將死了三個專家。「託馬斯·伯恩哈德又該往哪兒擺?」
漢德克和伯恩哈德是戰後奧地文學的兩大巨星。伯先生死的早,1989年以58歲的低齡夭折,而今漢先生剛剛辦完七十大壽,要想拿諾貝爾,他正當年。
2004年,耶利內克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後,自稱漢德克比她更有資格獲獎,而她只是由於身為女性才受到青睞。耶女士的自謙雖貴為美德,但漢德克更重要的觀點也為多數學者所認同。許多評論家認為,漢德克是貝克特之後最重要的當代劇作家。
1942年12月6日,彼得·漢德克生於納粹德國統治下的奧地利格裡芬,兒時在景色絕美、林中環湖的卡林西亞長大,令他耽於冥想,立志做牧師,遂上耶穌會學校就讀,至18歲終於回心還俗,入格拉茨大學學法律。但超越凡塵的衝動終究不去,轉以文學入替。他參加了青年作家團體「格拉茨人社」,艾爾弗麗德·耶利內克當時亦在其中。
1965年離開學校後,他專心寫作,次年發表小說處女作《大黃蜂》,描寫一個盲人借失明前的記憶重構今日現實。
德國之聲(DW)在不久前的一篇七十歲生日特寫中回憶,漢德克出道時,歐洲作家仍然穿戴著得體的西裝和寬邊眼鏡,德語文學亦在戰後的持續衰落中苦熬,忽然從奧地利下來個毛頭小夥兒,他瘦瘦高高,留著長發,穿皮夾克,一副混不吝的美國痞子模樣。漢德克首次做出引人注目之舉,確實就在美國。1965年,在新澤西普林斯頓由四七社主辦的德國作家與評論家大會上,作為最年輕的與會者,23歲的漢德克以一篇字字匕首與投槍的發言,猛烈抨擊作家同行,指責他們除了白痴化與裝飾性的文字外,一無是處,只令讀者對德國現實產生錯誤的觀感。四七社諸位大哥不僅不惱,反對其後生之勇嘉許再三,連聲誇他罵的有理。
罵完前輩,再罵人民。一年後,《罵觀眾》首演,《大黃蜂》出版,漢德克成名。
1973年,盛名中的漢德克榮獲德語文學界的最高榮譽——畢希納獎,2009年又獲卡夫卡獎,去年又以《風暴依舊》(Immer noch Sturm)獲得了米爾海默戲劇獎。
反動派或真心人
諾貝爾獎似乎指日可待,但最大的障礙來自他連續引發的政治爭議,核心問題是他的親塞爾維亞立場。
1991年後,漢德克長居法國,迅速在政治上出櫃,成為瓦解中的南斯拉夫的同情者和北約空襲的批判者。1996年,他出版了旅行隨筆《多瑙河、薩瓦河、摩拉瓦河與德林納河的冬日之旅:或塞爾維亞求公義》(Eine winterliche Reise zu den Flüssen Donau, Save, Morawa und Drina oder Gerechtigkeit für Serbien),將塞爾維亞歸入巴爾幹戰爭的受害一方——「一個孤兒,一個被拋棄的孩子」。書中批評西方媒體誤斷了戰爭的起因與結果,以「語言毒藥」蒙蔽公眾,引起很大爭議。前南斯拉夫聯盟總統米洛舍維奇一度要求漢德克前往前南戰犯法庭,為他辯護。漢德克雖拒絕,卻於2006年出席了米氏的葬禮,媒體報導他在致辭中表示「樂於靠近米洛舍維奇,他曾保衛其人民。」上述言行迅速在歐洲政壇引發強烈抨擊,令其劇作在法國被禁演,同年宣布授予他海涅文學獎的杜塞道夫市亦遭政治人士圍攻,漢德克被迫宣布放棄此獎。
他否認說過米洛舍維奇是「人民保衛者」,隨後致函《新觀察家》雜誌,並附講稿翻譯件,糾正相關一段如下:
「這個世界,這個所謂的世界,了解南斯拉夫、塞爾維亞的一切。這個世界,這個所謂的世界,了解斯洛博丹·米洛舍維奇的一切。這個所謂的世界了解真相。所以這個所謂的世界今天缺席了,豈止今天,又豈止此地。我是不明真相的。但我看,我聽,我能感受,我能記憶。所以我今天在這兒,靠近南斯拉夫,靠近塞爾維亞,靠近斯洛博丹·米洛舍維奇。」
漢德克為什麼會一再捲入南斯拉夫問題?因為他媽媽瑪利亞(娘家姓西維奇)便是卡林西亞斯洛維尼亞人,1971年自殺。次年,漢德克寫出自傳體小說《悲歌》(Wunschloses Unglück),追懷亡母的人生。
DW提問:「漢德克究竟是個政治上的反動派,抑或一個非要對集體意志作出挑釁的偉大作家?」漢先生本人拒絕提供明確的答案,而是隱退到巴黎郊外的家中,幾乎再也不接受採訪。去年年中,讀書報記者一度聽說漢德克有年內訪華的計劃,秋天時獲悉,他不來了。
但無論如何,他的政治立場似乎已趨軟化。2008年出版的《摩拉維亞之夜》(Die morawische Nacht)基於他本人的歐洲見聞寫成。12年前,《多瑙河、薩瓦河、摩拉瓦河與德林納河的冬日之旅:或塞爾維亞求公義》中激進的政治宣言,如DW所說,在此變成了「詩意的自我反省。漢德克仿佛要藉此驅除前些年的惡靈」,字裡行間的空間增大了,距離感也有了,他更多是旁觀,而非親自衝殺在前。
漢德克到中國
讀書報幾年前曾經哀嘆,由於沒有諾貝爾獎的金字招牌,漢德克的作品從未在中國出版。現在不僅出了,而且有一出而不可收之勢,赫然將達八卷二十種。
文景版漢德克作品集由韓瑞祥主編,餘下的六卷,亦將在隨後一年內面世。它們是第三卷《無欲的悲歌》(另收《大黃蜂》)、第四卷《左撇子女人》(另收《簡訊長別》和《真實感受的時刻》)、第五卷《重現》、第六卷《緩慢的歸鄉》(另收《聖山啟示錄》)、第七卷《形同陌路的時刻》(另收《不理性的人終將消亡》和《籌劃生命的永恆》),以及第八卷《痛苦的中國人》(另收《三試論》)。
文集的編選、翻譯和出版,已是巨大的貢獻,日後的遺憾恐怕要由中國的戲劇工作者來承擔。從現在開始,中國的讀者可以懷著並非絕無可能的希望,等著未來的某一天,坐進劇場,成為觀眾,享受本地演員用漢語加以冒犯:
「你們會逐漸找到返回現實的道路。你們可能會再次稱其為殘酷的現實。你們會清醒過來。你們會再次過上各自的生活。你們會不再是一個整體。你們會從同一個地點向各種不同的地點走去。但是,在此之前,你們會挨罵。
「你們像一個模子鑄造出來的。你們今天擁有美好的一天。你們默契得令人不可思議。你們來源於生活,你們這些蠢蛋,你們這些粗野的傢伙,你們這些不信神的玩意兒,你們這些癟三,你們這些下流胚。」
罵得真好。
[本文所引《罵觀眾》均為梁錫江譯文]